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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 dacot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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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“八千女鬼”亂明朝——帝國大太監魏忠賢的權謀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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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#
   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32:20 |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|正序瀏覽 |閱讀模式
   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        “八千女鬼”亂明朝——帝國大太監魏忠賢的權謀史       清秋子         【他是怎樣爬上去的?】         這個帖子說的是一個惡人。有人也許要問了:惡人,乃人人厭之,為何要為他做傳?      我認為:惡人之為惡,也須有他的道行。對這類人要是剖析透了,于善良的人們也有警覺的功用。特別是剖析一個出身無賴、一字不識的小人物,是如何見風使舵、巧為攀援,最后竟能爬上高位、左右大局的,就更有意義。      他是用什麼伎倆討得上司喜歡的?是用什麼利器讓撬開權力大門的?是用什麼手法避開滅頂之災的?是用什麼權朮逐個滅掉對手的?是靠什麼力量登上舞台中心的?      ——考究考究,或許可以提高我們的識別善惡的能力。      好了,我們先來說說什麼是“八千女鬼”?      這是一個拆字法的字謎。      關于“八千女鬼”,古代民間有各種傳說。相傳,大名鼎鼎的諸葛亮于軍中閑暇時,寫過一本奇書,叫《馬前課》,專門預測天下大事。這“課”,乃占卜之義。“馬前課”就是在馬前起一卦。書中有一句,預言了蜀國未來的命運,是說“無力回天,鞠躬盡瘁。陰居陽拂,八千女鬼”。      看過《出師表》的人都知道,第一句里的“無力回天,鞠躬盡瘁”是講他自己,后面的“八千女鬼”,就是我說的這個字謎。“八、千、女、鬼”,合起來是個“魏”字——他早就知道蜀漢到最后要被魏國給滅掉。      還有一個傳說,是說明初劉伯溫的《燒餅歌》,里面也有一句,是“八千女鬼亂明朝”。《燒餅歌》講的也是預言,載于中國傳統曆書《通胜》之中。說的是洪武元年(1368)某一日清早,朱元璋正在內殿吃燒餅,見劉伯溫進來,便想測試一下這老頭的智慧。他把燒餅扣在碗里,問劉老頭:“先生心明數理,可知碗中是何物件?”劉伯溫搯指一算,對曰:“半似日兮半似月,曾被金龍咬一缺。”      朱元璋大惊,心想老兒确實有兩下子,于是放下架子,虛心請教這大明朝未來的國運如何。劉伯溫當仁不讓,信口開河。老皇帝問一句,他答一句,所答皆七字訣,出口成章,而且后來無不應驗。其中就有一句是“誰人任用保社稷,八千女鬼亂朝綱”。——這個,說的是明朝天啟年間大太監魏忠賢專權亂政的事。      這兩個傳說,當然都是扯淡,估計是民國初年無聊文人的的附會。      陳年老酒,我們就不提了,今天就來說說攪亂了大明天下的權奸魏忠賢。      魏忠賢本名魏四,是河北肅寧人。肅寧,明代屬北直隸河間府,是京師之南、太行山東麓的一個窮縣。他家的村子,在肅寧縣西北,瀦龍河畔。那時候,整個河間府地勢都很低洼,十年九澇,年年欠收,窮得連皇帝都知道(据當代專家考証,是因為水利年久失修,土地鹽堿化嚴重)。只有這肅寧西北,老天開眼,給保留了一塊“宜梨之地”,也就是特別適合種梨。這地方產的大鴨梨,個大、皮薄、汁多,從宋朝時候起,就成為貢品。明朝從永樂年間開始,也開始向宮中進貢。      大概因為魏忠賢是惡人吧,魏氏老家的村子叫什麼名兒,正史里均不載,倒是小說家言里有寫做“梨樹村”的,有寫做“魏家庄”的,姑且存疑。      這魏四就生長在這麼一個地方,用北方土話講,這出身是“滿腦袋高粱花子”,只有一輩子刨土的命。可就是這位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的魏四,沒有屈從于命運。他天資聰明,机警狡詐,能言善辯,估計一天農活都沒干過。從小就不務正業,四處游蕩,后來又愛好賭博嫖娼、吹拉彈唱、騎馬射箭,十足是個當地的“爛仔”。      這家伙聰明是聰明,但賭博上偏偏又是個臭手,欠了一屁股債。家中生計無著,鬧到老婆改嫁,女兒賣給人當童養媳。史書上載,他最后被“惡少年”逼迫羞辱,憤而自宮,也就是自己把自己給“閹”了,找個机會進宮當了宦官。      他進宮的時候,是萬曆十七年(1598)。整個萬曆年間,太監都是不大得勢的,他一開始干的,大概也就是倒馬桶一類的活兒。此后,在宮中默默無聞30余年。到泰昌帝駕崩、天啟帝即位,昔日梨樹村的魏四時來運轉,被皇帝賜名忠賢,開始步步登高。7年之間,位极人臣。生殺予奪,全在他一人之手;朝中公卿,競相奔走其門;以至于民間“只知有忠賢,不知有陛下”。      据《酌中志》記載,當時魏忠賢出行,所到之地,家家都要焚香跪迎,路兩旁插上楊柳花朵,“士大夫遮道拜伏,至呼九千歲”。他的儀仗隨從冠蓋如云,個個鮮衣怒馬,浩蕩疾馳如閃電,馬蹄雜沓如雷鳴。一路弛過,煙塵蔽天。      如要遠行,那陣仗就更大,出行之前京師須戒嚴數日,繁華鬧市一時空無一人。出行時,魏忠賢本人坐八抬大轎在前,親信坐四抬大轎緊隨,后面是千名禁軍簇擁,密如虫蟻,急趨而行。護衛士兵們邊跑邊發射鳴鏑(響箭),呼嘯不絕。十多支鼓樂隊隨行演奏,高歌猛進。夏有專車載運冰塊,冬有專程運送炭火。場面之盛,超越帝王!      ——這前后的境況,真有宵壌之別!      所以這個人,值得研究。      他是怎樣爬上去的?主觀上他做了哪些鉆營?客觀上他遇到了什麼樣的机遇?有几個曆史關頭決定了他的命運?有哪些人是他命運的“吉星”?為什麼正直的人沒能打壓得住他?最后是,這個權傾朝野的惡人,是怎樣一朝覆滅的?      曆史是不是真的有一條“丑惡必敗”規則?      ——這些,就是本文想要講述的。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            【沒有“下邊”的奇特一群】         中國人都知道,在我國古代的皇權制度下,到了明朝,官員的准入、晉升制度已經很嚴密。也就是說,官員的來曆很清楚。不識字的人,別想通過科舉一途做官;沒有進士文憑的人,別想做到頂級高官;老爹沒有立功的,就沒法兒靠“蔭子”的恩賞得官;一貧如洗的人,那就連捐官(花錢買官)的路都堵死了。      像魏四的這個條件,想通過正常路子做到“位极人臣”的份上,那是想也別想。他只有靠“閹”了自己那寶貴的部件,才有做大官的可能。      因此我們有必要先簡略說一下“宦官”這個群體的來龍去脈。      宦官是怎麼煉成的?我相信大家都知道個七七八八,在這里就不多說了,免得有汙視听。反正基本條件就是:是男人,但經過手朮,“命根兒”沒有了,成了面光無鬚、嗓音尖細的“閹人”。具備這個條件后,再進了皇宮,做了伺候皇帝和皇族的御用人員。這類半雄半雌的稀有人物,就是宦官。      那麼,這宦官的“生源”從哪里來?途徑有四。一是在戰爭中擄掠的敵方適齡男童,二是因犯罪被籍沒官員的家屬,三是宮中太監回自己家鄉去招聘,四是自己主動閹割、申請上崗。最后這一條,也分兩種人,一種是希圖就此富貴上進,一種是貧困潦倒想找碗飯吃。當然,也不是割了“啰唆物兒”就一定能進得了宮的,這也需要候選。待人家選中了,才能聘任。      一般對宦官怎麼稱呼呢?看電視劇里,好象都叫“老公公”。其實這里面學問大了。有人統計過,中國曆代關于宦官的官方與民間稱謂,竟有好几十種,這在古代職官的稱謂中几乎絕無僅有。看得出,古代的中國人在這方面,充滿了幽默感。      歸類來說,以生理特色來稱呼宦官的,有閹人、奄人、腐人、腐夫、刑余、刑臣、刑隸、刑人。以他們的工作性質來稱呼的,有宦者、宦官;因為宦官掌管的是皇宮內苑事務,所以又稱宮人、內宰、內小臣、閣人、寺人。以他們常任的一些職稱來表示宦官的,稱為司宮、閽寺、黃門、內常侍、中常侍、內監、少監、宮監、太監。以服飾來指代宦官的,叫做貂珰、內珰、珰。也有以宦官所處的環境來稱呼他們的,因為皇帝住的地方稱內廷,也稱禁中,所以叫宦官為中官、中涓、內臣、內侍、內宮、內豎。      還有,要是宦官被皇帝派出宮去專差辦事,就稱為中使;因為宦官受皇帝寵信而驟然富貴,這樣的就被稱為中貴。而朝官們對宦官也有蔑稱,比方:熏余、凶豎、閹豎、宦豎。至于一般人對他們的尊稱,就比較簡單了,一般就叫爺或公公。——好了,不舉例了,再說下去,頭都要暈了。      中國的宦官,最早出自何時呢?据說商代就有,到周代漸成制度。《周禮》上稱他們為閹、豎、寺,這都還不是貶義。指的是“看門的”(所以“閹”從“門”字旁),或是“伺候人的”(寺就是“侍”)。      那麼皇帝老爺子要宦官來干什麼呢?最早就是看門,收發室的干活,監視出入的各色人等。“閹”、“豎”、“黃門令”的叫法,都是來自此職務(“黃門”也就是皇宮之門)。后來,宦官們又負擔起傳達命令、伺候起居之職。西周的時候,不僅王室有宦官,貴族家也有,相當于一般的家臣。到后來,才逐漸變為只有皇宮和藩王府邸中才有了,成了皇家的專用人才。      這里要特別說明一點的是,秦和西漢的宦官,雖然多數是閹人,但也還用一部分士人,正常人和非正常人摻雜在一起。只是從東漢開始,宦官“悉用閹人,不復雜調他士”。(《后漢書*宦者列傳》)至于用閹人當宦官的目的,一般是說統治者怕正常人在后宮服侍,容易穢亂宮廷,保不住皇族的血統純正;還有一說是,皇帝考慮宦官沒有家庭,不容易謀私,可以做到盡忠竭力。依我看,后面一條原因,恐怕才是統治者真正看重的。因為在他們眼里,奴才靠得住,人才卻都不大保險。      由于宦官與君主親近,所以往往容易得寵,進而插手政治。如果這樣,其身份就不只是伺候人的了。從春秋戰國時代起,齊國的豎刁、宋國的伊戾就開始參與國政。到秦末的趙高,則出任中丞相,其權勢可以總攬朝政、主持廢立皇帝了。他的“指鹿為馬”故事,盡人皆知。      宦官集團從漢代起,就不斷禍亂朝政。在中國曆史上,以漢末、唐末的宦官為禍最烈。漢家天下,就是一場宦官政變“十常侍之亂”給鬧垮的。而唐代后期更甚,從肅宗到昭宗十八帝,無一不是由宦官所立。      到了魏忠賢閹了自己跑進宮里的時候,情況已略有不同。宦官在明朝,才被普遍稱為“太監”。 原因是,明代在宮中設置了由宦官所統領的二十四衙門,各設了一名掌印太監。“太監”這個職稱,原本指的是明代宮中的上層宦官。但此后,“太監”一詞逐漸泛化,變成了對宦官帶有尊敬色彩的通稱。明朝的宦官,氣焰已經略遜于漢唐,基本不可能掌控廢立了,但是也很有特色,為害一點兒也不比前代差。      明代的宦官不僅机构龐雜,而且人也多,到明末人數已達10萬以上,堪稱空前絕后。雖然朱老皇帝在開國后對宦官約束甚嚴,“洪武十七年鑄鐵牌。文曰:‘內臣不得干預政事,犯者斬。’置宮門中。又敕諸司,毋得與內官監文移往來。”(《明史*職官志》)但由于他廢除了中書省和丞相制度,導致皇帝工作負擔太重,他本人和他的后代皇帝又不得不啟用宦官分擔政務。結果使宦官干政合法化、制度化、長期化,比如,司禮監秉筆太監握有“批紅”權(即用硃筆代皇帝寫詔書);司禮監掌印太監的權勢高于內閣首輔;司禮監督提督東廠太監掌握了最高偵察權。太監群體正式成為國家机器的一部分,而且占据的都是“近水樓台”,所以權勢薰天。很容易壓倒外廷大臣。      以此來說,明朝也是宦官的一個黃金時代。某些缺了“下邊”的人,如果机會好的話,就很有可能在這個時代大露一手,千古留名。      看來,魏忠賢對自己下手的這一刀,是下對了!   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            但是進了宮,又趕上了好時代,並不等于就一定能飛黃騰達。魏忠賢最先干的是“小火者”,即宮中雜役。須知,在宦官群體里,不全都是官兒,其下層也是勞動人民,只不過是御用的罷了,做的都是倒馬桶、掃院子一類的活兒。      這離“內監”的金字塔頂,還差了十萬八千里。      明朝在此之前,也有兩個權勢名氣足可與發跡后的魏忠賢相媲美的“大珰”,一個是英宗時代的王振,一個是武宗時代的劉瑾。但是,人家那兩位公公都識字,且學問都不錯。      王振,年輕的時候就是個儒生,飽讀詩書,可惜八股文不過關,屢試不第,最后連秀才文憑都拿不到。后來到某縣任教官教書,依舊困頓潦倒,“九年無功”。(清 查繼佐《罪惟錄》卷29《宦寺列傳*王振》)一怒之下犯了法,被判充軍。恰逢成祖朱棣這時候想招一批有學問的閹人,任務是教宮內婦女識字。王振看准時机,毅然自宮,進了紫禁城。      這人一開始就有野心,不甘心當婦女掃盲教員,后來終于讓他等到机會。宣宗時候,皇帝要提高宦官隊伍素質,在宮內設宦官學校“內書堂”,王振有幸成為學員之一。因他以前基礎就好,很快便脫穎而出,宮中都尊稱他為“王先生”。宣宗欣賞王振的文采,任命他為東宮“局郎”(太子宮中太監設有六個局,局郎為下級宦官),陪侍太子朱祁鎮讀書,深受信賴。      太子繼位為英宗,王振由此得以擅權,鬧出了好大動靜,不少王侯公卿都稱他為“翁父”。 正統十四年(1449),他心血來潮,誘導英宗親征瓦剌,鬧得明朝50萬大軍全軍覆沒,讓堂堂大明皇帝當了戰俘。他也被護衛將軍樊忠一怒之下,當場一鐵錘砸爛了腦殼。      正德年間著名的大太監劉瑾,本姓談,六歲時被太監劉順收養。后凈身入宮當太監,遂改姓劉。他也是自幼讀書識字,心机极深。進宮后,湊巧侍奉太子朱厚照(也就是后來的武宗),大受寵信。朱厚照繼位后,劉瑾數次升遷,最終當上司禮監掌印太監,領袖內廷。      他專擅朝政,動靜也是鬧得好大,奏章都可以晚上拿回家去自己批,時人稱他為“立皇帝”,武宗為“坐皇帝”。 后來栽倒,被判凌遲之時,從他家中抄出“金二千九百八十七萬兩、元寶五百萬錠、銀八百余萬兩”,其余珍寶無算。(《明史紀事本末*補篇》)2001年《亞洲華爾街日報》將劉瑾列入過去1000年來全球最富有的50人名單,不僅留名后世,而且揚名國際。        綜上所述,這兩個人的發跡,除了他們富于心机之外,還得有三個條件:有文化,有野心,跟對了人。      這三點,魏忠賢一條也不具備。他小子沒上過一天學;進宮當宦官不過是為了躲債、謀飯吃;進了宮后辛辛苦苦30年,到最后跟的人也不大對,跟了一個在“移宮案”中倒了霉的泰昌帝遺孀李選侍(西李)。      他是怎麼在泰昌元年(1620)新皇帝暴死之后,搖身一變烏鴉成了鳳凰的?他是怎麼在蹉跎多年之后,一腳踏上了時運快船的?他是怎麼在天啟元年(1621)“眾正盈朝”的不利條件下,穩扎穩打最終贏了一把大滿貫的?      看來,所謂“正奇之道”、“順逆之理”、“福禍之机”,真是不可測的啊!    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                 【魏家的苦藤上結出一顆苦瓜】         好了,閑話少說,書歸正傳。下面我們從河間府的窮鄉僻壤說起,看看這個地方,是怎麼出了個攪亂大明天下的巨奸閹豎的?      有人會說,窮鄉僻壤遠離繁華,無五色迷目、無妖冶亂心,出的應該都是淳朴鄉民啊。不錯,桃花源里是出良民。但中國也有一句老話,叫做“窮山惡水出刁民”。 魏忠賢,就是明代肅寧縣澇洼地里出的一個大大刁民。      我倒是認為,事情都不能一概而論。如果窮到了一定程度,出淳朴之民和出絕對刁民的概率都很小,最容易出的,是介于兩者之間的低素質國民。      大明朝剛立國的時候,出淳朴之民的机率倒是最大。因為,朱元璋想要建立小農理想國,遷徙豪強富戶到京師和鳳陽,戰前的產權一律不認,不許富豪再多占田。農民不僅有田種,政府還鼓勵小農開荒種地,誰種了土地就歸誰。國家賦稅勞役不重,朝廷也很抓了一番教化,大環境有利于出良民。      朱老皇帝還親自寫了聖諭“二十四字令”,教育小民要“孝順父母,尊敬長上,和睦鄉里,教訓子孫,各安生理,毋作非為。”其實這就是鄉約了,是明代的榮辱觀。政府還安排殘疾人,敲著梆子走村串戶的宣傳。工作到了位,老百姓自然安分守己。      到了魏忠賢出世的隆慶二年(1568),情況早不一樣了。什麼和睦鄉里、各安生理?那是“百頭宮女說玄宗”,往事休提了!      那時候肅寧縣的老百姓,跟全明朝的人民一樣,正在水深火熱中。最大的問題,就是沒地可種。因為河間府離京師近,明末皇室和勛臣貴戚都愿意在這里圈地占田,胃口越來越大。他們占下的田,就是所謂的庄田,也叫官田。萬曆年間的《河間府志》載,官田已占一半還多,余下的民田又多屬富戶,窮老百姓早先的地,因為賦稅越來越重,大伙撐不住紛紛破產,早就給賣光了。      失地農民只有租官田來種,一畝交三分銀子田租,災年也不減不免。官田的租金高,租官田來種,丰年也僅夠吃飽肚子;一到災年,不賣孩子那簡直就活不了。      河間府的老百姓還有一個特殊任務,就是要給國家養軍馬,即所謂的“官馬民養”。這辦法是從宣德年間起定下的。指定的養馬戶,五戶養一匹,選一戶為“馬頭”。五十匹為一群,選一戶為“牧長”。一匹母馬,一年要向國家交一匹馬駒。養馬戶免交田租,而且還可以在官家草場上放牧。這辦法看起來是挺不錯,利國利民。可是,要是把馬養死了要賠,交不出馬駒則要拿錢來頂。而官家草場呢,早成了庄田,只能在自家地上種草。地里種了草,那吃糧朝誰要呢?      到這時候,再裝淳朴那就是傻子啦。小民活不了,就賣房子賣地賣孩子。要是還撐不住的話,就男的逃亡、女的改嫁、膽子大的去當車匪路霸。      存在決定意識,屁股決定腦袋。河間府梨樹村的魏家,也是一戶小農。就這樣的環境,出了個魏忠賢,還真是順理成章。要是出了個陶淵明,那才是奇哉怪也,不符合因果規律了。 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                 話說隆慶二年(1568)的大正月,月底,天氣已略見暖的時候,魏忠賢呱呱墜地。      他的早年身世,史書里記載很簡略。因為是惡人,又是閹過的,不是什麼上得了台面的王侯將相,所以正史只是一筆帶過。倒是一些小說家言,描述得五花八門,多少能品味出這苦孩子的真實狀況。      首先說生下來之后取的名,其說就不一。有說叫“魏四”的,這很有可能。因為古代的農民沒文化,喜歡按排行、或者按本家同輩大排行,以順序數為名。大皇帝朱元璋的爸爸,官名叫“朱五四”,朱皇帝本人的第一個名兒叫“朱重八”,就是例証。      但也有說因那一年是戊辰年,故魏忠賢的老爹給他取名“辰生”。      還有更離奇的,說是瀦龍河這一帶庄稼院兒的風俗,生了男孩不是請教書先生或鄉紳取名,而是要“碰名”。孩子下生3天后,老爹要在神龕之前燒上香,供上鴨梨、麻糖、大饅頭,燒紙磕頭,求老天爺給賜個好名。然后就出門去“碰”,在第一時間碰上什麼東西就取什麼名。      比如,碰上娶媳婦的花轎路過,就叫“雙喜”;碰上當官兒的路過,就叫“富貴”或者“財旺”;碰見人家扛糧食路過,就叫“滿倉”;碰見牽馬的就叫“家駒”;碰見下雨了叫“秋雨”;碰見麻臉的叫“平凹”……碰見好事物,就能叫個吉利名,將來准定能成材。碰見不吉利的,取了喪氣的名,一輩子便出息不了。      魏忠賢在自家排行老二,他上面還有一個長他10歲的大哥,叫魏釗。這是史書上也留了名的人物。魏釗是后來改的名,一開始也是“碰名”取的名。那日,他老爹剛一出門,一只大綠蜻蜓就撞在了腦門上,老爹心里一陣兒叫苦,只好給大兒子取名“青螞螂”。河北、北京一帶的土話,把蜻蜓叫“螞螂”(讀如“媽浪”,后一字輕聲)。      名不是好名,果然人也就笨,据說魏青螞螂念了一年“社學”(明代的鄉村小學),戒尺挨了無數,連《百家姓》也背不下10句來。這臭名字就這麼一直叫著,直到40多歲,魏忠賢發跡成了“九千歲”,皇帝給魏青螞螂封了“肅寧侯”,在寫詔書之前才改名叫魏釗。取意“一手攥錢、一手拿刀”,有錢又有勢力。      魏老爹給魏忠賢“碰名”的時候,因有了教訓,曾經再三誠心許愿,結果一出門,看見一條大黑狗正抬腿撒尿。得!只好取名“黑狗”——魏黑狗。      這是小說家言了,聊博一笑。      其實魏忠賢打小時起就是有學名的,叫魏進忠。后來隨娘改嫁,繼父姓李,所以又改叫李進忠。這前夫之子李進忠,過去南方的叫法是“拖油瓶”,北方鄉間的叫法是“帶胡魯子”。也有人說是魏忠賢切了命根兒進宮以后,怕給祖宗丟臉,才改姓李的。不管怎麼說,都能看出其身世之苦。      到天啟二年,皇帝開始看好他,給他賜名“忠賢”,並恩准恢復原姓。他從此才以“魏忠賢”名世。      他的名字改來改去,敘述起來就不大方便,所以本書從現在起,一般情況就一律叫他魏忠賢,省得麻煩。  注——上文魏釗事,僅為小說家戲言,史載魏釗“蔭授為錦衣千戶”,且魏忠賢鼎盛時自己都已經58、9歲了,魏釗大概在天啟五年或者六年受蔭封,按說歲數早已經67歲以上了。 名不是好名,果然人也就笨,据說魏青螞螂念了一年“社學”(明代的鄉村小學),戒尺挨了無數,連《百家姓》也背不下10句來。這臭名字就這麼一直叫著,直到快70歲時,老弟魏忠賢發跡成了“九千歲”,皇帝給魏青螞螂封了“錦衣衛千戶”,在寫詔書之前才改名叫魏釗。取意“一手攥錢、一手拿刀”,有錢又有勢力。
    22#
    tty168 發表於 2009-12-30 18:15:30 | 只看該作者
    真的是舉頭三尺有神明,人還是要安分守己
    21#
    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42:09 | 只看該作者
     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
      
        
      至此,距離崇禎即位不過才一個多月,一棵虯結老樹,就被他連根拔起。
      
      自古英雄出少年。崇禎這一輩子,也就英雄了這一回。《明史》贊美他“承神熹之后,慨然有為;即位之初,沈机獨斷,刈除奸逆”,說得不錯!
      
      不過崇禎也並非了不得的神人。掃蕩魏忠賢的大胜,他是占盡了天時、地利、人和。尤其“人和”一項不可低估。他一個人與一個集團對壘,若不是閹黨“恐外有義兵”,一百個崇禎也會被魏忠賢拿下。
      
      崇禎不動刀兵就平了大患,是他的至福,但也給他留下禍根。從此他在處理政務時,老是認為自己可以獨斷,且無往而不胜。當積重難返的內外問題擺在他面前時,他的天縱英明往往就不靈了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作惡多端,樹敵滿天下,只要保護傘一失去,自然有人會拼了命來攻。崇禎其實是坐收了漁利,唯一可獲高評价的,是他對事態節奏的把握极有分寸。魏忠賢實在不熟悉這引而不發的套路,所以應對失當,步步潰敗。
      
      朝中閹黨本來是魏忠賢最好的屏障,但到最后,這屏障一點兒都沒發揮作用。原因就在于,一開始大家都有懼禍心理,沒有人出頭說話。到后來,又是魏忠賢退卻得太快,以至于三軍失帥,一朝瓦解。
      
      大小閹黨既然連祖宗都可以賣了前來投奔,那是期待有很大回報的。所以在緊要關頭,還不會一時潰散。但魏忠賢的迅速繳械,使閹黨全體陷入了絕望境地,就是想要拱衛自己的主子都不可能了。
      
      結果就是:能溜的溜,能反水的反水。誰來拯救你,我的主子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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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【小窗外忽然飄來一支催命曲】
      
      
      事態發展至此,已無任何懸念。一個大人物的終局,就在眼前了。
      
      崇禎之所以要把魏忠賢趕出京城,估計是從諸臣的奏疏中體悟到,魏是一個能量很大的政治高手,如果不把他與閹黨其余的人分隔開,閹黨勢力是不好清理的,而且說不定遲早還會生事。
      
      以崇禎對魏忠賢下的結論來看,要剮十次也是夠的了,之所以還是以罪臣待之,放了老魏一條生路,是因為目前還在先帝喪期,開殺戒不太合時宜。對這種除了專權別無所能的大珰,只要政治上判了死刑,也就夠了。
      
      事情若就此了結,那麼老魏的結局也還不算太凄慘。害死了那麼多忠良與無辜,總還保住了一條命。政治上的失勢固然很窩心,但史上有几個權臣是能善始善終的?
      
      可是事情又有了變化。
      
      首先是攻魏的諸臣不能就此罷休。既然得罪了魏忠賢,就一定不能讓他有一點兒復起的可能性。皇權之下,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,萬一崇禎爺將來也活不長,或者萬一崇禎爺將來又賞識了哪個閹黨,事情在一夜之間翻過來,也不是不可能。
      
      因此在“擒賊先擒王”的規則之外,中國其實還有一條“搞人要搞死”的潛規則。
      
      就在魏忠賢下台之后的几日,攻魏的奏疏無日無之,目的也就是要把他搞死。
      
      此外,魏忠賢自己也有很大問題。他自天啟元年當了內廷的“領導干部”之后,就一直扶搖直上,沒受過大的挫折,缺乏必要的宦海曆練,心理承受能力較差。從被劾開始,對世態炎涼的反應就有些過激。
      
      當權之時,眾嘍啰今日通關節,明日報緝捕;今日送本來看,明日來領票擬;今有人送禮,明日有人拜見,何等熱鬧!而今一有風吹草動,登時車馬冷落。連親信劉若愚、李永貞,還有几個掌家,無事也來得少了。干兒子們更是絕情,一個也不來了。
      
      只有一個周應秋,跑來捧著魏公公的腳,大哭:“兒子如何過?”(《啟禎兩朝剝復錄》)忠心倒是忠心,也不過徒惹人笑話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除了對崇禎怨恨之外,對眾人的這種勢利心態也很激憤,交出魏家所有的封爵、鐵券等等,就是他的過激反應之一。
      
      這方面,他就遠不如崔呈秀“皮實”了。崔呈秀對宦海風波看得多了,走就走,決不張揚。一下台,崔呈秀就知京城不可久留,多留一天,眾人的彈劾就會升級一個高度。所以他連家財都來不及收拾完畢,把部分財寶埋于宅子地下,托付給几個家人照看,自己帶著老婆和愛妾立刻開溜。行前,連魏公公也不去拜別了,一切低調從事。
      
      崔家的車馬才出宅未遠,就見烏鴉似的一群人擁上來,圍住轎車。崔呈秀還以為是各衙門派來送行的,哪知道都是來“倒贓”的。那些人扯住崔家的人嚷道:“事既不成,還我銀子再去!”崔呈秀心理承受能力极強,只當听不見,催車馬快走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若有這等臉皮,那倒好了。跋扈了七年,看慣了別人的諂笑,他實在咽不下這口氣。安置鳳陽的詔旨一下來,他吃定崇禎再也不能把他怎麼樣了,心里反倒踏實,心想到了鳳陽,也“不失為富家翁”。
      
      于是他不顧崇禎有令要將他的家私全部籍沒入官,命心腹把金銀財寶四處轉移,轉移不了的,裝了40余車,准備起運鳳陽。
      
      他這樣想,也許有一定道理。前朝也有在政治上失勢、但可安享天年的大太監。萬曆十年的馮保就是一例。
      
      可是,人家馮保沒殺過人啊!
      
      還有,人家馮保是萬曆皇帝小時候的“大伴”(男保姆),你是嗎?
      
      魏公公忽略了這些,他只管做他的富貴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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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那些帶不走的家私,都散給門下眾宦官。又送了些給候家(客氏兒子家)做紀念。
      
      臨行前一晚,魏忠賢與李永貞、劉若愚等人說了半夜。說著說著,他想起先帝,不禁慟哭,眾人也哭個不止。
      
      据說,內廷大小宦官听說處分魏忠賢的聖旨下來,都茫然無措,多有惶惑而大哭的。但是內廷二十四監局的頭頭見徐應元已因通魏而被處分了,都不敢來道別。有那平日里受魏忠賢恩寵的,連禮也不敢送。只有客氏攜酒來送行,與在場的兄弟几個又哭了一場。
      
      第二天離京,場面冷冷清清,只有李永貞、劉若愚二人相送。魏忠賢向闕叩頭謝恩,望見三殿巍峨,不由嘆道:“咱也不知結了多少怨,方得成功,好不忍離!”說罷,洒淚而去。
      
      陪他前往鳳陽的,是他的親信李朝欽,還有家丁六十兒。這個李朝欽,是魏忠賢的貼身太監,据說實際上就是男寵,是真正的“死忠”一個。史料上也有另一種說法,說是李朝欽並未隨行,而是后來受李永貞派遣,去給魏忠賢飛馬報信的。我在這里采取前一說。
      
      走得雖然凄涼,但前“九千歲”出京,瘦死的駱駝怎麼也要比馬大!魏忠賢以平時蓄養的私人保鏢“八百壯士”做護衛,刀槍耀日,乘馬千匹,浩浩蕩蕩押著40車財富出發了。一個下台干部,能有這麼大陣勢,也真是令人難以置信。所以在此,我比較相信另外一種說法,那就是僅有壯士數十人,馬數十匹。就這也夠威風的了。
      
      李永貞曆來狡黠多謀,他擔心魏公公這麼招搖,又會惹出什麼事來,就勸魏忠賢謹慎些為好。魏忠賢不听,說:“皇上倘要殺我,就等不到今日了!”
      
      這支奇怪的隊伍,在押送太監劉應選、鄭康升的監督下,出都門南下。出城后,魏忠賢看見順天府通判孫如冽建的生祠,已被民眾拆得只剩敗壁殘垣,又覺好生傷感。
      
      劉若愚、李永貞等送了30里,長亭上,三人執手大哭而別。
      
      初冬日,頭上連南飛雁都沒有了,滿野是萋萋荒涼草。想想來京的那時候,是萬曆十七年(1589),那是什麼年月?
      
      那時還是21歲出頭的小伙子,轉眼間,“今日臨岐鬢發凋”。
      
      富貴一場。夢一場。人生真是不堪磨啊!
      
      云宵中的那些龍樓鳳閣,西苑里的那些洞天福地……咳,休矣,休矣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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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魏忠賢之所以要這樣大搖大擺地出京,也是有賭氣的成分在內。一是給世人看看,我魏某架子還沒倒掉。有先帝的遺言在,我到底還是個人物。二是給崇禎看看,你盡可以隨著性子來,但我畢竟是先朝老臣,大不了白帽子一頂去養老。你還能怎麼著?有本事把你哥哥全盤否定,再來整治我。
      
      他這一擺譜,當然有看不下去的。通政司使楊紹云馬上奏報,說魏忠賢身邊“嘯聚者多梟雄敢戰之輩,忠賢輦金而結之,安知無揭竿響應者乎?東南半壁,恐怕非寧宇矣!”
      
      這已經是在夸大其詞了,還嫌不夠聳人听聞,又說“況凝秀(崔呈秀之弟)已建旗鼓于浙水之上,同心合謀,與皇家作難,再以心腹爪牙為之內應,未雨之防,不可不早誁也。臣聞其在途擁兵千余人,皆久蓄亡命,弓上弦,刀出鞘,聲勢鴟張,如叛逆然。與其降發鳳陽,待其叛也,而后擒之,勞師動眾,不若早肆市為便也。”(《玉鏡新譚》)
      
      “建旗鼓”,就是拉隊伍造反。崔凝秀當時在浙江任總兵,有點兒兵權不假,但如今怕也是提心吊膽在過日子,怎麼可能扯旗起事?這道奏疏,將魏忠賢出京的排場無限放大,成了炫耀武力。這就是想激怒崇禎,下令宰掉老魏。
      
      不管造反的事情有沒有,這層意思是說出來了。崇禎這會兒當然不可能講實事求是。有沒有人跟隨吧?有。有就是叛逆,就是向皇帝示威。
      
      加之這几天奏疏特別多,都是敦促崇禎“除惡務盡”的。崇禎看罷,果然被激怒,于十一月初四給兵部發去一道諭旨:
      
      逆黨魏忠賢竊國柄,奸盜內帑,誣諂忠直,草菅多命,狠如狼虎。本當肆市以雪眾冤,姑以從輕發鳳陽。豈巨惡不思自改,致將素蓄亡命之徒,身帶凶戈惡械隨護,勢若叛然,朕心甚惡。著錦衣衛差的當官旗,前去扭解,交押赴彼處交割。其經過地,方著該撫按等官多撥營兵,沿途護送。所有跟隨群奸,實時擒拿具奏,毋情容賂賄。若有疏虞,罪有所歸。
      
      兵部不敢怠慢,馬上派千戶吳國安帶人去追。
      
      這就是緹騎。抓魏忠賢,他們就敢出京了。所謂“扭解”,就是綁起來押送到目的地,交給皇陵管理處。
      
      這對魏忠賢,還只是個侮辱,沒說要他的命。主要是想把他帶的那一伙人給擒住,不能讓他們成氣候。
      
      就在魏忠賢離京的這兩天,李永貞、王朝用按照事先的約定,頻頻派人將京城情況飛報給途中的魏忠賢。
      
      沒有什麼好消息。想都能想得到的,這回輪到閹黨紛紛落葉如振槁了。周應秋、田爾耕、朱童蒙等被拿掉,徐應元被打發到顯陵去了;各鎮監軍太監都已撤回;起復東林黨的話頭也被提起。
      
      “悵望南云鴻雁斷”!這個季節本來就不好,一次次的密報又如反復的錘擊,讓魏忠賢的心情十分抑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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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魏忠賢一行出京后,一路經良鄉、涿州、新城、雄縣、任丘、河間、獻縣,于十一月初六日,到了阜城縣地面。在距縣城20里的新店,只見后面遠遠地來了四個人,都騎著馬,像是番子手(東廠偵緝)的模樣。
      
      四位長髯公揚鞭直奔轎前。魏忠賢望見,不知有什麼事,吃了一惊。只見其中一個跳下馬來,向魏忠賢磕了個頭,起來走到近前,附在耳邊說了几句,又跳上馬。四人便如飛而去。
      
      四人走后,魏忠賢只是在轎中老淚交流。
      
      原來,這是他在京中的死黨派人送了信來,說皇上已向兵部下達了逮捕令。
      
      李朝欽不知為何事,打馬趕到轎前,見魏忠賢流淚,心知不妙,低聲問道:“是何事?”魏忠賢道:“皇上著官校來,扭解到鳳陽,還不許你們跟隨哩!”
      
      李朝欽一听,知道徹底完了,也淚如雨下。魏忠賢道:“且莫聲張,依舊趕路。”
      
      是日晚,來到阜城縣城。這地方比較偏僻,店鋪不多。魏忠賢一到,人馬把客店几乎都給擠滿了。魏忠賢在縣城南關揀了一間較大的店住下,店主叫尤克儉。
      
      饒是如此,這個店還是簡陋得難以忍受。門窗透風,爐火不暖,一燈搖曳。
      
      隨從的廚子做了精美飯菜,魏忠賢也無心下咽。飯后,他叫李朝欽與其余諸人先睡了,明早好趕路。自己在燈下僵臥長嘆,想事情。
      
      他萬料不到:不到兩月間,赫赫權勢就成了南柯一夢。昔日公卿的性命也是捏在咱手里,今日卻連小兒也都可來唾一口,這天上地下的差別,怎麼能忍?
      
      錯就錯在小看了新皇帝的韜略,以為黃口小兒又能狠到哪里去。卻不知,錯過了一日,就丟了一世,如今再無反手的机會了。隨身雖還有千余壯士可用,但即便是逞了匹夫之勇,反他一家伙,也是杯水車薪。看出京時的那景象,又怎能有人來呼應?還不是死路一條。
      
      無論怎麼說,都逃不過這一剮了。那緹騎詔獄、十八般刑具,昨日都是我以之對付東林黨的,這滋味真要讓我自己來嘗,豈不是讓天下人笑話死?
      
      据說這晚上,旅舍外有一位從京師來的白書生,一直在唱一支小曲《挂枝兒》,聲极凄涼:
      
      听初更,鼓正敲,心兒懊惱。想當初,開夜宴,何等奢豪。進羊羔,斟美酒,笙歌聒噪。如今寂寞荒店里,只好醉村醪。又怕酒淡愁濃也,怎把愁腸掃?
      二更時,輾轉愁,夢兒難就。想當初,睡牙床,錦繡衾 。如今蘆為帷,土為炕,寒風入牖。壁穿寒月冷,檐淺夜蛩愁。可怜滿枕。凄涼也,重起繞房走。
      夜將中,鼓冬冬,更鑼三下。夢才成,還惊覺,無限嗟呀。想當初,勢傾朝,誰人不敬?九卿稱晚輩,宰相謁私衙。如今勢去時衰也,零落如飄草。
      城樓上,鼓四敲,星移斗轉。思量起,當日里,蟒玉朝天。如今別龍樓,辭凰閣,凄凄孤館。雞聲茅店月,月影草橋煙。真個目斷長途也,一望一回遠。
      鬧攘攘,人催起,五更天氣。正寒冬,風凜冽,霜拂征衣。更何人,效殷勤,寒溫彼此。隨行的是寒月影,吆喝的是馬聲嘶。似這般荒涼也,真個不如死
      
      這分明就是催命曲啊!听得魏忠賢萬念俱灰,長嘆一聲:“似這般荒涼也,真個不如死!”
      
      《明季北略》里記錄了這首曲子,並說“時白某在外廂唱徹五更”。我們就姑且信之吧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想了半夜,想好了,獨自起身,解下腰帶懸梁自盡了。李朝欽從夢中惊醒,見魏忠賢已經挂在那兒了,知道自己也是沒活路,跟著便也上吊了。
      
      天亮后,家丁六十兒見房里沒有動靜,開門一看,一雙人在那里吊著,嚇坏了,便嚷將起來。押送太監劉應選也被惊動,進來看見老魏死了,大惊。他怕皇帝怪罪下來,索性叫心腹搜了搜魏忠賢的身上和屋子里,把值錢的東西拿了些。然后大呼小叫,謊稱魏忠賢跑了,乘馬向南而去,從此便沒了蹤影。
      
      另一個監押官鄭康升聞訊到房內看時,見二人何曾逃走,不正雙雙吊在梁上麼?連忙找來了地方鄉保,申報本縣。一面通報上級撫按,即刻差官檢驗。
      
      差官會同知縣來到南關客店內,恰好錦衣衛官校吳國安等也到了,就會同勘察了現場,認定死的是魏忠賢、李朝欽無誤。又查得行李內玉帶二條、金台盞十副、金茶杯十只、金酒器十件、寶石珠玉一箱等物,都開列了清單報都察院。隨行的人役,交給錦衣衛官校並監押太監帶回京覆命。又讓地方上買棺收殮,候旨發落。
      
      消息傳出,當地人都來看熱鬧,一片雜亂。“八百壯士”和隨從怕承擔“從逆”的罪名,誰肯被帶回京,便趁亂把40車行李大部瓜分,一哄而散。
      
      家丁六十兒沒跑,他在收殮時哭道:“老爺枉做了一場大夢,今日見閻王爺不知怎的發落?”
 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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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魏忠賢自縊的消息,到了十一月十九日,才由直隸巡撫上報到崇禎那里。崇禎批復“姑與掩埋”,指示將行李解到河間府然后奏明情況,並叫把押解官鄭康升解來司禮監問訊。至于魏的家人六十兒、店主、騾夫,審過以后就可以放了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死了!
      
      這好消息來得太急,也來得太晚!百姓們一片歡呼,不少人從鄰近几十里遠跑來看奸賊下場。
      
      民間的怨怒,壓制只能是一時。一有突破口,就會奔涌而出,
      
      時隔半年不到,民間就有大量描寫魏忠賢亂政的戲劇、小說問世。先有《警世陰陽夢》,繼有《魏忠賢小說斥奸書》、《皇明中興聖烈傳》、《新鐫魏監磨忠記》等。有關史著也相繼問世,如《玉鏡新譚》、《楊大洪先生忠烈實錄》、《周吏部紀事》等,風行一時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的形象,自那時就基本上定格。380年來,無人能翻,也無法翻過來,盡管“余孽”們在后來也有蠢動,但往惡人身上貼金,要想成功,除非全天下的良心都滅絕干凈,那是連秦始皇也做不到的!
      
      有些人死了,臭名千年萬年為人唾罵。有的人還活著,不知命運是否能好一點點?
      
      
      【橫掃一切牛鬼蛇神,全無敵】
      
      
      魏忠賢一死,閹黨作為一股政治勢力,就完全失去了能量。雖然他們人還在朝中,卻個個都成惊弓之鳥,只能縮著頭等挨宰了。
      
      繼清除了魏忠賢之后,崇禎下一步要干掉的,是另外兩個首惡——崔呈秀、客氏。
      
      十一月初九日,魏忠賢已吊起來了,但京師並不知道,對崔呈秀的總清算就開始了。戶部員外郎王守履上疏,論其可殺之罪。崇禎批示:將崔呈秀“先行削了籍為民”,然后交三法司會勘。
      
      人拿到三法司去會勘,就是要定罪。昔日堂上高官,今日要成堂下罪囚了。
      
      此時崔呈秀在老家薊州,將搜刮來的古玩珍寶陳列于室,日日與妻妾飲酒作樂,正是活一天算一天的時候。听到要會勘的消息,知道這鬼門關是一定要進的了。到十一日,他在家中與寵妾蕭靈犀縱情飲樂,喝完一杯,就砸掉一件珍异酒器。而后,帶著無限不甘之心,也上了吊。那如花的小妾靈犀,則以利劍自刎而死。
      
      丑類們在世時只恨忠良不早死,可是自己又活了有多長?他們只恨四海寶物不能盡歸己有,可是能否有一顆珍珠帶過奈何橋?
      
      在猖獗之時,即便有人跟他們說這個,他們恐怕也沒有時間來听。笙歌夜夜,哪一場能舍得拉下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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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崔賊死不足惜,倒是可惜了殉節的這位蕭氏。她生在寶坻,原是三河縣的一位名妓,乳名叫寶娘,別號靈犀。蕭靈犀姿容絕世,歌舞無雙,雖生長在青樓,卻不是倚門賣笑的淺薄之流。吟詩、畫蘭、彈琴、下棋,無所不通,也是個“秦淮八艷”似的絕世人物。
      
      崔呈秀是個好色之徒,据說有美妾百人,娶了蕭靈犀后,萬千寵愛集于她一身,一刻不離左右。在崔呈秀懸于書房二梁之后,靈犀不愿再淪落煙花巷中,便以死報主,做了個烈婦。
      
      薊州知府委托兵備道的守備,前來勘驗了現場。眾官並不把崔呈秀之死當回事,卻都嘆息這靈犀之死。
      
      情況上報后,崇禎有旨曰:“逆黨崔呈秀負國忘親,通同擅權,雖死尚有余辜,著法司按律确擬,暴著其罪,以垂永戒。”(《明思宗烈皇帝實錄》)崔呈秀的兒子崔鐸、弟弟崔凝秀也都被遣戍。
      
      剩下一個客氏,就好收拾了。這個蛇蝎婦人自九月被放出宮后,也是在無奈中苟活,日日縱酒銷愁。十一月十七日,崇禎再無客氣,叫太監王文政把客氏押到宮里的浣洗局,著實審了再說。
      
      魏、崔自殺,逃脫了懲罰。留下一個客氏,就不容她那麼輕松去見閻王了。估計是崇禎有令,只要審出一點兒問題,就往死里收拾。
      
      客氏被上了刑,立刻招認:有宮女8人怀孕,都是她私自帶進宮的隨身奴婢,在宮外面肚子就大了,准備效仿呂不韋事,給天啟皇帝准備几個假兒子。
      
      此口供一出,她哪里還得活?立刻在洗衣房被太監們用竹板子活活打死了(笞掠而死)。
      
      那一刻鬼哭狼嚎,也是夠慘的。不過恐怕也是趙選侍、裕妃、馮貴人、胡貴妃和王安的冤魂一起來纏她,令她不得好死。
      
      舊社會婦女地位低下,連坏人都是。一個犯人,就這麼如私刑一般給打死了,崇禎連個話都沒有。
      
      客氏那個盜寶的兒子候興國,也被逮入詔獄,嘗到了酷刑是什麼滋味。几天后,與魏良卿一塊兒被砍了頭。客氏的侄子客光先、客璠等遣戍邊地。
      
      閹黨里,死的還有一個李永貞。他是一個非常狡猾的人,發覺風向不對,在崇禎即位四天后就上疏告病,想開溜。到九月,崇禎才批准。十月初,他把自家外宅的小院砌死,自己藏身在里面,晝夜讀書打發時間。墻上留有小孔,遞進飯菜。到了十月二十六日,他听說皇上批准魏忠賢辭職,以為沒事了,便拆了墻出來。
      
      他想趕緊去和徐應元聯絡,把事情化解一下,卻不料徐應元在十一月初給發到顯陵去了。李永貞這才有點兒慌,越慌越出錯,他竟拿錢去打點王體乾、王文政、王永祚三個太監,每人五萬兩,讓他們在崇拜禎面前多多為自己美言。
      
      這三個人,這時候哪敢營私舞弊,掉頭就把收的銀子交給崇禎了。李永貞得知,嚇破了膽,與外甥孫良濟一起化妝逃跑了。其實,崇禎這時候還不想殺他,只下詔把他也發往顯陵。可是聖旨到家后,家人也說不出人跑哪兒去了,其兄李成嚇得自殺了。
      
      到十二月九日,李永貞被抓獲,押送到顯陵去了。這麼一折騰,他的另一個哥哥李奉也因憂懼而死。
      
      轉年是崇禎元年。二月,李永貞和徐應元被轉至鳳陽。三月,有人重新提起話頭,李永貞倒霉,被逮至刑部議罪。六月會審,結果是擬斬。他在獄中多次自殺未遂,到七月,腦袋還是給砍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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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這個時候崇禎的做法,與他后來的剛愎、急躁作風截然不同。他此刻思維縝密,在對付一大堆閹黨人物時,抓住閹黨人士的僥幸心理,不徐不急,步步深入,分批收拾。沒引起任何混亂,就掃掉了滿朝的烏煙瘴氣。
      
      《烈皇小識》說他“以孑身出入于刀鋒劍芒之中,不動聲色,巨奸立掃”,絕非溢美之詞。
      
      當時朝中的言官——給事中和御史,大多都是投靠閹黨上來的,整肅閹黨,不能指望他們。崇禎就緊急提拔了曹師稷、顏繼祖、瞿式耜、吳煥等人為言官,讓他們大膽揭發。只要有人出頭,就好辦。其余言官為洗刷自己,也紛紛倒戈,聲討昔日的主子——娘沒奶了就不是娘。
      
      從天啟七年(1627)的十一月起,清算風潮陡然涌起,一直持續了一年多。
      
      趁著魏忠賢敗死之机,崇禎發布命令:第一,對元凶客、魏、崔,要早定“爰書”(判決書);第二,對“五虎”、“五彪”等,按照言官彈劾的順序,由法司依律擬罪。
      
      然而,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,閹黨勢力你不掃,他不會自動跑掉。此時主持清理工作的刑部尚書甦茂相、左都御史曹思城、大理寺左少卿潘士良等都是老資格閹黨,他們哪里肯賣力?拖了一個月,才在崇禎元年正月二十五日將客、魏的判決書呈上,崔呈秀的還沒做出來——這哪里是明朝的速度,簡直是現代的風格了。
      
      崇禎大為不滿,要給閹黨分子一點兒顏色看看,下令將魏忠賢屍凌遲、斬首,懸首河間府;在薊州將崔呈秀屍斬首,客氏屍亦斬首示眾。
      
      這腦袋是砍給活人看的,在此重要典震懾之下,對魏黨的第二波整肅浪潮開始了。
      
      在大臣中,戶部尚書張我續、兵部尚書兼薊遼總督劉詔、工部尚書孫杰、左副都御史李夔龍等一批要員被免職。其中李夔龍、倪文煥、田吉等后又升級為在原籍追贓。
      
      太監中,李實被降職,安置到南京;涂文輔降為小火者(打雜的)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的親屬中,魏良卿——中國第一民工兼菜販,砍頭;女婿楊六奇等一大批親族永戍瘴地。
      
      錦衣衛打手田爾耕、許顯純等削籍、抄沒家產,后又升級逮至刑部論死。
      
      這就是現世的報應!狂風怒卷之下,魏黨群丑狼狽不堪。
      
      狗官,居然也有今日?
      
      戶部尚書張我續,昔年有一個女仆是魏忠賢的本家,他將這個魏小姐“加于嫡妻之上,進京八抬,稱‘魏太太’”,公然以魏家姑爺自居。這假姑爺被免官回籍后,百姓恨极,欲攔其轎毀其面!
      
      原宣黨頭子、南京國子監祭酒湯賓尹,听說魏忠賢斃命,立刻精神失常,癲狂而死,其家為被害者所破!
      
      “十狗”之一、太仆少卿曹欽程罷官,不為江州南康鄉里人所容,爭唾其面,只好在湖口縣買宅居住,但湖口人士相約驅逐之!
      
      還有前首輔顧秉謙,雖然致仕居于昆山老家,也被人彈劾“獻媚圖寵,廉恥已亡”。家鄉士民更是憤而報復,一把火燒了顧家大片房產,將其家財哄搶一空。顧秉謙攜帶重要金逃往甦州租房居住,諸生不容,寫呈子給各衙門,要求驅逐。他惶惶如喪家之犬,只得轉避南京,不久病死!
      
      然而,閹黨殘余仍然在抵制清算,為了減輕自己的罪過,就故意對被追究者輕判。一面是民憤滔滔,一面卻是輕描淡寫。諸閹黨雖交給法司議罪,但定罪書卻避重就輕,形同包庇。
      
      這個定罪書一出來,引起輿論嘩然。
      
      山西道御史高弘圖三次上疏,說“五虎”、“五彪”不過是殺人去媚,真正動搖社稷的是劉詔、劉志選、梁夢環三賊。尤其是劉志選,七十白發老匹夫,為鉆營竟不惜攻擊皇后。
      
      三人因此相繼被逮。劉志選自知不免,也學了魏公公,上吊自殺了。
      
      山西道另一御史劉重慶也上疏,指李永貞、劉若愚、李實罪大惡极,若不刑之西市(砍頭),恐被害諸臣必不瞑目于地下。
      
      崇禎立刻准奏,將李永貞、劉若愚、李實和許顯純一起交給刑部,均論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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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清理閹黨的運動,在一個閹黨分子遍布的大環境下,猶如號召人家操刀割己,那是不可能痛痛快快的。閹黨如不從整體上搬掉,新政就無從談起,正人也無法起用。
      
      政治路線确定以后,干部就是決定的因素。這話不管是誰說的,都是真理。只換一個皇帝,只換一個“政治正确”的標准,不清理官員隊伍,又有何用?一切還不是照舊?
      
      崇禎把這一點看得很明白,他用了兩個辦法來應對這一困局。
      
      一是在崇禎元年(1628)四月,果斷啟用劉鴻訓為禮部尚書並入閣,使內閣有了很好的帶頭人。劉鴻訓,字默承,山東長山人,是萬曆四十一年(1613)進士。天啟元年曾任少詹事,負責的是太子的事情,是個閑職。后因得罪了魏忠賢而丟官。
      
      劉鴻訓與閹黨沒有任何瓜葛,執行崇禎的命令就不像其余閣臣那樣“肉頭”,到任后數月間,一連氣兒建議罷斥楊維垣、楊所修、阮大鋮、李蕃、賈繼春、霍維華等一幫想金蟬脫殼的閹黨分子,令人心大快。可惜閹黨分子仍有能量,于半年后便把這個劉鴻訓攆下了台。
      
      崇禎的第二手,是推翻《三朝要典》。這是明朝遇到的“兩個凡是”問題。《三朝要典》雖是閹黨炮制,但由天啟帝欽定,有先帝的“御制序”,要推翻它,人們不免投鼠忌器。
      
      但是讓它擺在哪里不動,就是新政路上的一座大山,導致閹黨不能盡罷、東林不能解放。
      
      崇禎元年(1628)三月,新任兵部主事別如綸就談到這一問題,認為應該刪削。四月,翰林院侍讀倪元璐又論此事,認為應該銷毀。
      
      倪元璐說,這實在是一部惡史,魏忠賢要借這“史”殺人,眾宵小要借這“史”攀爬;有此“二借”,談何公正?在史書中顛倒黑白,這就是魏閹遺跡,“逆黨之遺跡一日不滅,則公正之憤千年不釋!”這位當時的小知識分子的史觀,相當之進步,他痛斥道:“以閹豎之權,屈役史臣之筆,亙古未聞!”(《崇禎長編》)
      
      不僅是閹豎,任何強權加于史著的歪曲與粉飾,都無异于掩耳盜鈴!你那麼說,后代人真就那麼信嗎?
      
      崇禎原先不想去触動他哥哥的問題,但看了倪元璐的奏疏,大為折服。當時內閣輔臣之一的來宗道,對這個奏疏有個票擬,說是“所請關系重大,著禮部會同史館諸臣詳議具奏”。這是想把問題“研究研究”,擱置下來。崇禎果斷批示:“听朕獨斷行!”(《烈皇小識》)
      
      這是他主意已經定了,要推翻《三朝要典》!這是意識形態大翻盤,有人馬上如散考妣,怕這個文件一失效,“三案”再翻過來,自己要受牽連。
      
      經過廷臣之間的激烈辯論,崇禎認為火候到了,于五月初十日下詔:銷毀內外所有《三朝要典》及書板,並強調:“自今而后,官方不以此書定臧否,人才不以此書定進退。”(《崇禎長編》)由此,為大規模清洗閹黨掃清了最后的障礙。
      
      經過一年多的清理與反清理,到崇禎二年(1629)正月,崇禎決定要“定逆案”,也就是确定一個閹黨的正式名單,分類分等級,擬出處理辦法。第三波、也是最徹底的一次清理就此開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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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正月二十四日,崇禎召集內閣輔臣韓爌、李標、錢龍錫及吏部尚書王永光、刑部尚書喬允升、左都御史曹于汴等,下達了定逆案的方針、原則和具體標准。特別要求“卿等數日內确定,不許中書(祕書)參預”,由閣臣按等級分列名單,刑部尚書附上相應的懲治條例。
      
      但是這個臨時組成的專案組,非常不得力。首先吏部尚書王永光本人就是個閹黨,“素附黨,仇東林,尤陰鷙”——不是個什麼好鳥。
      
      再有韓爌、錢龍錫等都是端厚謙和之人,“不愿廣搜樹怨”(《國榷》)。現今的一般史家也都認為,他們對朝中殘存的閹黨勢力有所畏懼,企圖和稀泥。
      
      但我以為,韓爌是一位穩重老臣,他不愿把這事情搞徹底,是不想在定逆案這件事上對士林摧折過甚。天啟四年(1624)的時候,內閣里東林人士被驅逐干凈,就剩下他一個正人,他那時都沒怕過魏忠賢,此時怎能害怕魏的余孽?
      
      當年保護東林和今天保護閹黨殘余,在韓爌這樣的人來看,並不矛盾。他有他的一套理路,甚至考慮得更為深遠,只不過實踐証明:他想得不對。
      
      由于上述原因,第一次報上的名單僅有約50人。崇禎很不滿意,要閣臣們廣泛搜求,一個不能少,且要給予重處,起碼是削籍處分。
      
      韓爌等沒法子,又報了一次,不過還是几十個人。崇禎這次發火了,直接說他們辦事“不稱旨”,當面批評道:“忠賢一人在內,苟非外廷逢迎,何遽至此?”意思是說,假若只有這50多人,怎麼能掀起那麼大的浪來?崇禎又見內廷閹黨一個也沒涉及,便說:“其內臣同惡,亦當入之!”
      
      閣臣立刻表示為難,說外廷不知內廷的事。
      
      崇禎又火了:“豈皆不知,特畏任怨耳!“(夏允彝《幸存錄》)——你們是怕招怨吧?
      
      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了。內廷與外廷的關系,向來微妙。韓爌他們考慮的是,不能因此而與內廷結怨,否則會給以后的內閣帶來無盡的麻煩。你崇禎皇帝撐死能執政多少年,內廷與外廷的關系卻是需要長期維護的。他們几個不愿意搞擴大化,我以為倒還不是為了私利。他們考慮的是內閣制度的長遠命運,考慮的是士大夫階層相對于皇權的某種獨立性,所以不愿意“整人”。
      
      几天后,崇禎又召韓爌等閣臣,打開一個黃皮包袱,里面全是諸臣以前為魏忠賢歌功頌德的“紅本”(奏疏)。崇禎說:“此皆結黨實跡也,當一一按入之。”
      
      韓爌等人知道崇禎真的是要撒大網了,只得隨他去,但是堅決不擔這個責任,說:“臣等職掌,唯司票擬。三尺法非所習也!”先秦時代以三尺竹簡書寫法律,故稱“三尺法”。法律這玩意兒,你找司法界人士去吧。
      
      崇禎也真是服了這幫人了,只好轉而責成王永光,讓他來干。但王永光哪里肯,推辭道:“吏部只諳考功法耳,不習刑名。”這個,我也干不了!
      
      不久就有人彈劾王永光,說他過去“陰附閹黨”,現在又“陰護持之”,他只得退出專案組。
      
      崇禎氣得沒了脾氣,把刑部尚書喬允升找來,叫他“据律定罪”。司法大僚,你總沒得推了吧?
      
      如此,又經過草擬第三、第四道名單。在崇禎的監督下,拾遺補缺,最后定下261人,罪分八等。文件名曰《欽定逆案》,于崇禎二年(1627)三月十九日,以諭旨形式向全國公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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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据《明史*閹黨傳》七等定罪的名單是:(上帖誤為八等,今更正)
      
      一,首逆凌遲者二人:魏忠賢、客氏。這兩人犯的是“謀大逆”罪,判決僅為名義,因兩人早死並已經“正法”了。
      
      二,首逆同謀論斬者六人:崔呈秀、魏良卿、侯國興、李永貞、李朝欽、劉若愚。逆案公布時,前五人或自殺或已處死。考慮到這一等里目前一個能殺的也沒有,不大好看,因此把劉若愚頂上。可是劉若愚最終也沒死成,僥幸被寬恕,寫了一本閹黨實錄《酌中志》,很有名。
      
      三,交結近侍秋后處決者十九人:劉志選、梁夢環、倪文煥、田吉、劉詔、薛貞、吳淳夫、李夔龍、曹欽程、許志吉、孫如洌、陸萬齡、李承祚、田爾耕、許顯純、崔應元、楊寰、孫云鶴、王體乾。這一等里基本都是核心人物,只有一位級別相當低的,就是提議要把魏忠賢與孔子並祀的監生陸萬齡。
      
      所謂“交結近侍”,就是阿附魏忠賢,其罪名為“諂附擁戴”,也就是諸衙官吏與內官交結、泄露事情、夤緣作弊等。這些人皆被論以斬首,秋后處決。其中田爾耕、許顯純惡有惡報,被“請君入瓮”,遭到酷刑拷打。
      
      四,結交近侍次等充軍者十一人:魏廣微、崔應秋、閻鳴泰、霍維華、徐大化、潘汝楨、李魯生、楊維恆、張訥、郭欽、李之才。這一類多是廷臣,首要者為羅織陷害六君子的罪魁。
      
      五,交結近侍又次等,論徒三年、輸贖為民者一百二十九人:顧秉謙、馮銓、張瑞圖、來宗道、王紹徽、阮大鋮等。這一等里多是當年為“三案”翻案者。
      
      六,交結近侍減等革職閑住者四十四人:除黃立极、施鳳來兩人為閣臣外,其余為太監與客魏親屬。
      
      七,魏忠賢親屬及內官黨附者五十余人,另行處置。
      
      此外還有“附逆案”及“附逆案漏網”者若干。
      
      與欽定逆案的同時,南北兩京在崇禎二年還開始了“京察”,分別剔除了一些閹黨分子。
      
      對崇禎定的這個逆案,在當時和后世都有不同看法。不過大多數人都認為崇禎"除惡務盡"的干法,實為遠見卓識。不過,對于其中細節當時就有一些异議,有人說太過了,也有人說力度還不夠;有人說有漏網之魚;也有人說某人冤枉、不應列入,等等。些許誤差可能會有,但我以為,這都無關緊要了。
      
      政治問題,看大不看小。崇禎這一槌子砸下去,閹黨案才算塵埃落定。
      
      即使這樣,閹黨分子在明末及明亡后仍有死灰復燃的,以阮大鋮在南明時期鬧得最凶,到了抗清事小、對東林反攻倒算事大的地步,把個小朝廷弄得烏煙瘴氣。此乃后話。
      
      總之,牛鬼蛇神謀權有道,貪財有朮,但就是長不了。
      
      七年猖獗,三年橫暴,終歸是鏡花水月!
      
      魏忠賢最終是凄涼自盡,腦袋被砍下來,懸挂在河間府。因為這里是明朝出太監的兩大主產地之一,崇禎這麼處置,是想以此警告后來者。
      
      魏家在京中和肅寧老家的宅子被抄沒或平毀,金銀財寶也被送入內庫。時人嗤笑道:“可笑魏忠賢今日乞恩,明日乞賞,克國剝民,何曾留得一件自己受用?守得一件傳與子侄?何曾留得寸土自己養身?留得一間與子侄栖身?”(《梼杌閑評》)
      
      不僅如此,連累魏氏一門老小也跟著遭殃。据說,行刑時“俱駢首受戮,嬰孩赴市有盹睡未醒者,天下以為慘毒之報,無不快之!”(《明史紀事本末》)此事究竟有沒有,尚存疑,因為崇禎念他的几個侄孫不過是三歲小兒,是免了罪的。連小兒都不免,就算是人們所希望看到的吧!
      
      魏良卿為人還算謹慎,口才也好,才風光了几年就被滅了,還不如當初繼續蹲市場。侯國興据說簡直就是個智障了,與人說著話,打個哈欠就能睡過去。不過看他盜寶的那種貪婪勁頭,似乎也不糊涂。兩人都是進了詔獄后,被砍頭的。
      
      据說,魏忠賢在阜城自殺后,河間府肅寧老家的村里,凡姓魏的,都怕受牽連,一跑而空,几年后才敢回鄉,且都改姓了“衛”。
      
      說來數客氏最慘,不敢自己死,結果就是既辱且死。原本崇禎只命內廷“宮正司”先重打一百竹板,再發法司勘問的。結果人送到刑部監獄時,早已給打爛了,死了多時了。  
      
      客氏死時,侯國興已被關入詔獄,宅子也被封了,家人逃個干凈,沒有人敢來收屍。
      
      据說過了四五天,才有個婦人到監前問客氏的屍首。獄官獄卒都想要錢,就回道:“發出去了。”婦人跪下哀求道:“我連日訪得,尚未發出去。如今她家已沒人,她兒子弟侄都在獄中,我是她老家的人,來代為收殮。”說著取出兩錠銀子送與獄官。獄官同意了,但牢頭不肯,說道:“几年的客巴巴,潑天的富貴,難道只值得這几兩?”婦人只得又拿出一二兩碎銀,眾人才道:“你到墻外等著。”
      
      少頃,牢洞開了,眾人將屍首推出。只見面目皮膚都已損坏,下半截只剩一團,血肉淋漓。那婦人見了,大哭一場,買了几匹棉布,將屍首緊緊纏好,雇人背去了。這個婦女,原是客氏的小叔侯七的侍女秋鴻,侯七不敢出頭,她就自告奮勇來辦了這事。(見《梼杌閑評》、《明珠緣》)
 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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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崇禎元年(1628)五月,刑部會審許顯純、崔應元等閹黨分子。許顯純以自己是萬曆孝靖皇后(即泰昌帝生母王氏)的外甥,要求給予減刑。
      
      年僅19歲的黃宗羲來京為父申冤,當時也在場,他嚴辭斥道:“顯純與閹构難,忠良盡死其手,當與謀逆同科。夫謀逆則以親王尚不免誅,況皇后之外親!”說著,從抽中抽出一柄鐵錐,猛刺許顯純道:“我看你招與不招!”錐鋒至處,血流遍地,嚇得許顯純伏地叩頭:“愿招!愿招!”崔應元也嚇得癱作一團。
      
      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,許、崔兩人最終被判死刑。黃宗羲也沒饒了崔應元,痛打他一頓后,拔了他的胡須去祭祀先父亡靈。
      
      李實在受審時辯解說,當年以他名義誣陷黃尊素等人的奏疏,是魏忠賢指使別人冒名在空奏疏上填寫的。在審訊前,李實還曾托人給黃宗羲送銀三千兩,乞求不要再追究他。黃宗羲嚴辭拒賄,並且上疏道:“李實當今日,猶能賄賂公行,其所辯豈足信!”
      
      崇禎見疏后下詔,令刑部復審,追究李實的賄賂罪。大堂上,李實還想狡辯,忽見黃宗羲從袖中抽出利錐,竟嚇得連喊:“愿招!愿招!”
      
      許顯純等人斬首之日,黃宗羲偕同被害朝官的子弟,設祭詔獄中門,祭奠忠魂,一時哭聲震天。黃宗羲把眾獄卒召集在一起,曉以大義,而后問道:“你等作惡,雖屬受人指使,但罪責難卸。只要你等講出誰是殺害家父的凶手,其余免究!”
      
      眾獄卒指認道:“是葉咨和顏文仲親手用毒葯害死黃公的。”二獄卒連忙跪倒在地,大喊:“饒命!”黃宗羲大喝一聲:“惡賊!豈可饒你!”抽出利錐猛刺,把兩個獄卒刺死獄中,以祭奠英靈。
      
      眾子弟祭靈的哭聲傳入宮內,連崇禎也嘆息道:“忠臣孤子,甚惻朕怀!”
      
      逆賊授首,忠正洗冤!
      
      凡豺虎當道、不可一世之時,不要以為無人能制。權勢之上,自有法制;若法不能制,必有人心;若人心不能制,終還有天道!
      
      如今,是天道轉回來的時候了。袁化中之子袁勛于崇禎元年二月最先上疏,開烈士子弟訴冤之先河。繼而,時為浙江諸生的黃宗羲上疏崇禎,字字血淚,曆述冤者慘狀,將迫害黑幕逐一向世人揭開。
      
      緊接著,戶科給事中瞿式耜上疏為楊漣、魏大中、周順昌鳴冤,其文堪稱古今第一正義檄文,字字作金石聲。
      
      十月,魏大中之子魏學濓上血書為父鳴冤。几天后,楊漣之子楊之易亦上血書。十二月,周順昌之子周茂蘭又上血書。
      
      這種浪潮,連崇禎也覺得招架不住了,連忙下詔制止,說血書原非奏疏格式,不要再上了。不過,他倒是認真讀過每一篇的,頗有触動。曾撰文將周順昌比做屈原、岳飛。在舊時,這可以說是最高的評价了。
      
      妖孽遁形,天地從此一新。
      
      這是少年對老朽的清算,這是正義對黑暗的聲討。在曆史上,正直的人難得揚眉吐氣,但只要有這樣一回,就証明大道不滅,公理永存!
      
      崇禎元年九月,有詔,為已故諸君子追贈榮銜、官職和謚號,備极榮耀。謚號中,大多都有一個“忠”字。
      
      這就是萬古的倫常!
      
      盡管他物換星移,盡管他潮流浩蕩,但總有一種東西,我們蔑視不得、拋棄不得,要永遠敬畏。
      
      那就是做人的最高准則——禮義廉恥。
      
      河之湯湯,海之渺渺,曆史之莽莽蒼蒼,都掩不住、淘不盡這人性之光!
      
      從善者,永向善之光明地疾行;為惡者,永向惡之淵藪處淪落。
      
      終极分野,即在足下。
      
      舉步者,可三思!
      
      (全文完)
    20#
    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41:43 | 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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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但是這几個人的事机不密,這次密謀被崔呈秀偵知。
      
      崔呈秀知道李蕃、孫杰也攪在里邊,大怒。
      
      李蕃是何人?“十孩兒”之一!他最早是御史,和同僚李魯生一道投了閹黨,都是魏忠賢的刀筆匠。這兩人极能拍馬,他們先是諂附魏廣微,魏廣微下台后,又巴結馮銓。后來馮銓又被崔呈秀搞倒,他們又靠上了崔呈秀,而且直接當上了魏忠賢“義兒”。時人送了他們一個外號,叫做“四姓家奴”。
      
      那個孫杰,也不是什麼好東西,有人也曾把他列為魏忠賢手下“五虎”之一,在驅逐東林黨人周嘉謨的過程中出過大力。
      
      崔呈秀在閹黨中的地位,在他們這一伙之上,到此時也還能拿得住他們。他把李蕃叫來,臭罵了一頓;又找到孫杰破口大罵,威脅要查孫杰的經濟問題。
      
      孫杰自己不干凈,連忙告饒。崔呈秀就開出了一個條件,讓陳爾蕃上疏反擊楊所修。孫杰沒有退路,只好答應了。
      
      第二天,陳爾蕃果然有一道很不合時宜的奏疏上來,說楊所修上疏是“播弄多端”,原因在于東林黨的“葛藤不斷”。他請求崇禎,派東廠、錦衣衛及五城兵馬司在京始緝拿東林余孽。
      
     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?
      
      崇禎的答復也很巧妙。他說:群臣的品流,先帝已經分辨清楚了,倘有奸人攪亂新政,當然要緝拿。但是不許揣摩風影,致生枝蔓。
      
      這話說的兩頭都貼,只有細加品味,才品得出,后面的一句才是真的:不許再提東林的事!
      
      李蕃、孫杰這一伙是被壓住了,但閹黨其他人的“自救行動”仍在進行。十月十四日,云南道御史楊維垣再劾崔呈秀。
      
      楊維垣是個反復小人,不過他此刻跳出來,還有一個背景。這是跟他表叔徐大化精心策划好的一個行動。
      
      徐大化是誰?魏忠賢的得力幫手之一!
      
      這真是讓人慨嘆。沒有原則而僅以利益結黨的小人,壓力一來,不等別人打擊,自己先就窩里反起來。他們焉得不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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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徐大化就是那個代魏忠賢擬旨反駁楊漣,寫得連葉向高都感到惊訝的人。這人詭計多端,魏忠賢誣陷六君子接受熊廷弻賄賂,就是他出的主意。
      
      閹黨也知道這人卑鄙貪婪,靠不大住,但為了反對東林黨,就管不了那麼許多了。徐大化后來依附魏忠賢,爬到了工部尚書的位置,在監督皇极殿工程時,放手收受賄賂,又挪用惜薪司的庫銀,被人告了一狀。魏忠賢也煩徐大化這副貪得無厭的樣子,就讓他回家閑住。
      
      他在家冷眼旁觀,認為魏忠賢已經搖搖欲墜了,就與表侄楊維垣商量,要楊維垣出面彈劾崔呈秀,以謀將來脫身。
      
      楊維垣的奏疏,很有策略,對崔呈秀“貪錢坏法”等問題的攻擊不遺余力,說是甚至已到了“指缺議价,懸秤賣官”的程度。但是對魏忠賢卻不吝贊美之詞,只輕描淡寫地說魏忠賢“獨是誤听呈秀一節,是其所短”(《崇禎長編》)。
      
      這個文章做得玄,几百年后的學者還在揣摩它的意思。有人認為,崔是當時魏最信任的人,攻崔就是變相的攻魏,其他贊美的話都是虛套。
      
      也有說楊維垣此舉是“丟卒保車”,想讓崔呈秀來承擔天啟時代的一切罪惡,從而保住魏忠賢,不使全線崩潰。
      
      我倒是認為,閹黨几乎沒有這種“一榮俱榮、一損俱損”的大戰略眼光。在這個時候,基本上采取的都是“誰跑得了,誰就跑”的原則,這是人格決定,無關乎智慧不智慧。
      
      楊維垣的奏疏一上,崔呈秀必須要有個態度,他連忙上疏辯解,同時請求回鄉去守孝。
      
      崇禎看了楊維垣的奏疏,仍是以靜制動,只說是要“和揖安靜”,要懂得“寧一之道”,不要生事,尤其不要輕議廠臣,當然說了也就說了,“姑不深責”。至于崔呈秀,就不要回老家了。崇禎還不想動他。
      
      楊維垣不肯罷休,四天后又上一疏,還是彈劾崔呈秀貪婪專權,而且還提到他“通內”。通內,就是交結宦官,所指是什麼,不言而喻。由此可見,楊維垣根本就不可能是“丟卒保車”。
      
      而且,在論述崔呈秀與魏忠賢的關系上,這道疏簡直是皮里陽秋。一方面在說,“廠臣尚知為國為民,而呈秀唯知招權納賄”;另一方面卻暗示,外人都說“呈秀于廠臣為功首(是廠臣的頭號走卒),于名教為罪魁(是知識分子中的敗類)”。
      
      奏疏開列的罪狀,件件屬實,崇禎心里有所動。不過只要處分崔呈秀,就等于倒魏運動開始。事關重大,他還要考慮一下。于是崇禎下詔說“諸臣進退,朕自有獨斷”;對崔呈秀的處理,只是批了“令靜听處分”。
      
      這一巴掌如果拍下去,能否有泰山壓頂之勢?
      
      崇禎考慮了整整兩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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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難為了這位少年天子,登大寶之后,身邊並無一個老謀深算者為他指點,全憑著天賦與多年隱忍練就的心計,在與舉朝的魏黨較量。
      
      他素所倚重的近侍太監徐應元,本該起到萬曆之馮保、泰昌之王安的作用,此時卻成了魏忠賢的內線,不從中搗亂就已不錯了,靠他出主意是根本指望不上。
      
      老丈人周奎,從利益上當然是要維護崇禎的。但此人只是個极其庸駑的中級官員,從他后來在崇禎末年的作為看,也是個毫無大胸怀的人。
      
      在崇禎十七年(1644)的三月十日,宣府已被李自成軍攻陷,北京到了最后關頭。崇禎派太監徐高到周奎家勸捐助餉。周奎那時已封了嘉定伯,崇禎之意是讓他給群臣帶個頭。還答應晉升他為候,以作為要錢的條件。
      
      這個老國丈周奎,卻死也不肯掏錢——“堅謝無有”。徐高悲憤難抑,質問道:“老皇親如此鄙吝,大勢去矣,廣蓄多產何益?”(《甲申傳信錄》)
      
      這真是皇親不急太監急。徐高憤泣曰:“后父如此,國事去矣”。周奎見推托不過,只得勉強認捐獻一萬兩。崇禎堅持要他拿出兩萬,周奎實在舍不得,就寫了密信請女兒周皇后從中周旋。周皇后倒還識大體,自己偷偷給父親墊了五千兩,還勸父親要盡力捐足數目。
      
      据說,周奎拿到女兒的這五千兩之后,當即就扣下了二千兩歸自己,到最后也沒交足捐款數目。他都這個樣子,群臣還怎麼可能踊躍捐款?
      
      在此7天之后,李自成大軍圍住北京,“四面如黃云蔽野”(《明季北略》)。
      
      連軍餉都發不出的軍隊,不知道為誰保家衛國。城外的京營“三大營”一哄而散,城上的老弱殘兵吃飯都沒人管。
      
      又過了兩天,北京陷落。李自成入城后,拷問前朝百官,追比錢銀。周奎也被抄掠,從他家中竟抄出現銀五十二萬兩,此外還有奇珍异寶、綾羅綢緞价值數十萬兩,都給闖王充了軍餉。
      
      周國丈,何其蠢!貪官之短視,其見識連兒童都不如。只知貪瀆之樂無窮,國家要是垮了,你那豪宅寶馬還留得住几日?
      
      無怪乎明人文秉在《烈皇小識》里說:“負君辱國,貽恨千古者,周奎也。”這個評价並不為過。
      
      這樣一個不成器的老丈人,怎麼可能給崇禎出什麼高明的主意?
      
      那麼,17歲的少年,何來如此老成?
      
      今人不可以今之眼光,來衡量古人的智力。古代無論士人俗人,子弟謀身立世都比較早。不似今日,30多歲還可充老少年,開口閉口還是“我們男孩子”云云。
      
      兩天后,崇禎考慮成熟,覺得倒魏的潛氛圍已經醞釀得差不多了,可以出手一擊。此刻,朝中雖無人可以借重,但可以靠閹黨自相殘殺來解決問題,總有人會見風使舵。同時,也可以期待低級別官員來擔任主攻,他們畢竟不是閹黨一伙,忍了這麼久,肯定要爆發!
      
      于是,向閹黨發起總攻的第一個信號發出了。十月二十日,有詔下:免崔呈秀各職,令其“回籍守制”,老老實實披麻戴孝去吧。
      
      崔呈秀這下子知道:完了!這個時候,他多一句話也不敢說,連忙收拾家財,回了老家薊州。黯然離京之日,威風掃地。
      
      這相當于明末政壇的“王恭廠大爆炸”,閹黨的巍巍大廈,開始傾斜了。
      
      朝野士民,凡是憎恨魏忠賢的人,無不雀躍鼓舞!
      
      十月里,響春雷。呵呵,豪情啊胜過長江水!
      
      有的讀者無緣體會這種感受,草民我愧長几歲,有幸經曆過類似的場面。數年惡政,一朝動搖;奸人落魄,萬民狂歡。有此一刻,那是不虛此生啊!
      
      崇禎的態度,极大地鼓勵了決心倒魏的一批人。昔日令人望而生畏的大人物,如今已無還手之力,人們怎能不躍躍欲試?
      
      憤怒者和投机家們混雜在一起,開始了集團沖鋒。
      
      十月二十二日,工部主事陸澄源首劾魏忠賢。他上疏言“四事”,即:正士習(端正干部作風),糾官邪,安民生,足國用。其中“正士習”才是制敵死命的匕首。
      
      他說,近來干部作風很成問題,“惟以歌功頌德為事”。比方,廠臣魏忠賢服侍先帝,論功行賞自有常規,但“何至寵逾開國,爵列三等,蟒玉遍宗親,京堂濫乳臭”?先帝也是,沒個聖君的樣子,“詔旨批答必歸功廠臣,而廠臣居之不疑”。最后鬧到外廷奏疏不敢明書魏忠賢姓名,生祠遍于海內,奔走狂于域中,把個廠臣抬到了周公、孔子的高度!
      
      對崔呈秀,他也沒放過,說崔“貪淫奸惡,罄竹難書”,御史們參他什麼“奪情”,不過都是細微末節!就說奪情吧,先帝在時,只說是因為三大殿工程未完。現在工程已完,他仍竊居兵部,意欲何為?——莫不是要搞兵變?
      
      崇禎對此的答復很有意思:“陸澄源新進小臣,何出位多言,且言之不當。本該重處,姑不究。”
      
      是啊,僅僅一個小臣發言,他怎麼能馬上就批准倒魏?崇禎要等更大的輿論浪潮到來。不過,既然說了,也就“姑不究”。什麼叫“姑不究”?就是言者無罪,你們就大膽來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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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春水融冰,勢不可當,大潮果然呼嘯而至!第二天,就有直隸巡按賈繼春上疏,繼續彈劾崔呈秀“不忠不孝”,話說得十分刻毒,大罵崔呈秀“說事賣官,娶娼宣淫;但知有官,不知有母;三綱廢弛,人禽不辨”(《明季北略》)——就差罵他是條狗了!
      
      這個賈繼春,是早年的浙黨中堅,跟東林黨是死對頭。在紅丸案、移宮案中給楊漣搗了不少亂,當年“李選侍上吊、皇八妹投井”的謠言就是他大肆散布的。后來他投了閹黨,也是一知名的骨干,在崇禎欽定“逆案”的時候,這家伙與魏廣微、顧秉謙、崔呈秀、劉志選、霍維華、田爾耕、許顯純等人,都屬半斤八兩的貨色。
      
      就連這樣的人也跳出來反戈,閹黨,危矣!
      
      與此同時,兵科給事中許可征也上疏倒崔。崇禎見火候到了,大筆一揮:“下吏部勘處!”什麼叫勘處?查問題,听候處理!
      
     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免職了,查出問題就要交法司論罪。崔呈秀,是徹底倒了!
      
      在這樣有節制的操控下,崇禎所期盼的輿論指向,自然會呼之欲出。當日,就有人開始揪后台了。兵部武選司主事錢元#(què)上疏,以崔呈秀事為切入點,直指禍首魏忠賢。
      
      這已經不是旁敲側擊了,而是堂堂正正的一篇討魏檄文。他說,“呈秀之敢于貪橫無忌,皆緣藉廠臣忠賢,今呈秀雖去,而忠賢猶存,威權所在,群小蟻附,積重之勢漸成難返,稱功頌德布滿天下。臣竊以為根株未盡也!”
      
      他直指魏忠賢“出身細微,目不識丁”,其危害卻不下于趙高、王莽、董卓之流。皇上要是念魏忠賢侍奉先帝有微勞,不妨饒他不死,勒令放歸私宅,解散他的死士,沒收他的私蓄,如此,內廷無禍起蕭墻之憂,外廷無尾大不掉之慮。至于魏良卿輩,速令解下綬帶,奪其官爵,讓他們以農夫身份而沒世。這也能彰顯皇上浩蕩之恩,于魏忠賢亦為自全之策。對其他爪牙,也應暴露其罪,或殺或流放,可致“奸黨肅清,九流澄徹”!
      
      錢主事還埋怨崇禎手太軟,是不是拘于先帝的托付,怕“割股傷肌”,才這麼慢騰騰的?
      
      此疏一出,閹黨上下才感到大禍臨頭:這不是倒掉一個崔呈秀就能完事的!
      
      崇禎知道這是激將法,不過還是沒動。他有他的日程表,只批了:“朕自有獨斷,業已有旨了,如何又來多言?姑不究。”
      
      按道理說,“姑不究”只是一個結果。因為什麼“姑不究”?是念錢主事動机是好的,還是念錢主事經驗不足?這些前提全沒有,就直截了當“姑不究”,這分明是在玩政治把戲。
      
      這時,魏忠賢已如坐針氈。如何應對?他一時還想不好。他的爪牙,也都慌了手腳,紛紛請求免職,崇禎一一照准,走一個算一個。有那不自覺的,崇禎親自點名免職,計有太監楊朝、李實、李希哲、馮玉等一干人,把魏在內廷的羽翼先剪除一部分再說。
      
      
      經過這一天的震蕩,形勢已非常明朗。天啟年間,要是有敢這麼罵魏忠賢的,不立刻杖死就算至福,而今痛罵魏忠賢為趙高者,不過是個“姑不究”,真是恍如夢寐啊!鏟除大奸巨蠹,就在此時!千載流芳之功,就在今朝!不上,還等著干嘛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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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二十五日,又有刑部員外郎史躬盛上疏,論魏忠賢罪狀。他寫的奏疏,里面有一番話,簡直是一段好駢文:“舉天下之廉恥澌滅盡, 舉天下之元氣剝削盡, 舉天下之官方紊亂盡, 舉天下之生靈魚肉盡, 舉天下之物力消耗盡。”這一天,御史吳尚默也有上疏。
      
      小官們不是既得利益者,也不圖什麼私利,所以攻起魏忠賢來毫無顧忌。崇禎仍是在靜觀事態,未做答復。
      
      這給了魏忠賢一個錯覺,以為天啟臨死前的話,至今還有效力,崇禎不會拿他開刀。先帝屍骨未寒,當今皇上總還要給哥哥留點兒面子吧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如今還想以退為進,他沒有別的辦法,又拿出了從前的那一招——當面哭訴,說一說委屈吧。老頭子流眼淚,年輕皇帝也許會起怜憫心。
      
      崇禎還是沒態度(你又沒伺候我長大)。
      
      十月二十六日,一直靜觀的崇禎終于等到了他想要的東西。
      
      這一天,一個純知識分子、海鹽縣貢生錢嘉征,呈上了一本奏疏。標題挺長,為《奏為請清宮府之禁,以肅中興之治、以培三百年士氣事》,共列出魏忠賢十大罪狀,包括並帝、蔑后、弄兵、無君、克剝、無聖、濫爵、濫冒武功、建生祠、通關節等十項。
      
      閹黨猖獗已久,民間怨氣也壓抑已久。這位錢貢生好不容易盼到了能講話的一天,直抒胸臆,言為心聲,一篇好文章一揮而就。
      
      這文章就是今日來看,也覺得酣暢淋漓。他說:高皇帝垂訓,宦官不許干預朝政,魏忠賢卻一手遮天,杖刑立威,荼毒廷臣,連累士林。凡錢谷衙門、遠近重地、漕運咽喉,都安置心腹,意欲何為?先師孔子為萬世名教之主,魏忠賢何人,敢在太學之側建祠?古制非軍功不能封爵,魏忠賢竭天下之物力,建成三大殿,居然因此而襲上公,不知節省。寧遠稍胜,袁崇煥馬未下鞍,魏忠賢就冒封伯侯,設若遼陽、廣寧復歸版圖,又將何以封之?各郡縣請建生祠不下百余座,一祠之費,不下五萬金,敲骨吸髓,無非國家之膏血!種種叛逆,罄竹難書,萬剮不盡!
      
      這是繼楊漣彈劾魏忠賢“二十四大罪”之后,第一次有人如此系統地指摘微忠賢的罪狀。字字含怒,猶如當眾鞭笞元凶、直唾丑類。真是三伏天飲冰,大快人心!
      
      錢嘉征,字孚于,于天啟元年參加順天鄉試,以國子監生中副榜。他一個貢生,原是沒有資格給皇帝寫奏章的,所以他將奏章送到通政司請求代呈時,通政司使呂圖南怕惹出麻煩,便以奏章的格式稱謂有誤為由,要求重新謄寫,實際上是想阻撓封進。
      
      錢貢生是初生之犢,窮光蛋不怕你乘寶馬的,索性把呂圖南也捎上,說他是“黨奸阻抑”。呂圖南不服,上疏爭辯,事情就這樣鬧到了崇禎這里。崇禎發了話:把錢貢生的奏疏呈上來瞧一瞧吧。
      
      錢嘉征本來是因參加這年秋試而滯留在北京的,寫好了這道奏疏后,有人勸他還是不要冒險。他慨然對曰:“虎狼食人,徒手亦當搏之!舉朝不言,而草莽言之,以為忠義士之倡,雖死何憾?”(朱彝尊《靜志居詩話》)
      
      朱彝尊為他嘆道:“自漢、東京(北宋)、宋南渡諸太學生后,久無此風節矣。”
      
      好個“徒手亦當搏之”!這才是俠之大者,羞殺侏儒!
      
      好文章,坏文章,只要是极致的文章,都能掀起滔天巨浪。錢嘉征的奏疏,就是一篇极致的文章。他因此而一鳴惊人,后人也將之目為豪杰之作。
      
      當日,崇禎看了這小人物的奏疏,情有所動,忍不住拍案叫絕!這貢生,了得!
     胡椒八百解,珊瑚七尺高,以其為侈,著之史冊;以今較之,未知孰多孰寡,此非生民膏血耶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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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在《七修類稿》中的這段話——
      
      
      “胡椒八百解”,當是指元載,唐代人,出身貧寒,作到宰相時,權力已是一人之下,萬萬人之上。但他的欲望無休無止。直到他被絞殺滅門之后,從他家中抄的有金銀珠寶,鉆石瑪瑙,古董玩意,還有長安城內廣建的住宅。可是最讓人嘆為奇觀的,最難以置信的就是,抄家的物品中居然有八百石胡椒。
      
      据有人計算過,唐時一石重為現在的79320克,那麼八百石就是現在64噸。
      
      “珊瑚七尺高”當是指石崇與王愷斗富,砸碎珊瑚事。
      
      
      上文里的“朱寧”是指正德八年,明武宗下詔錢寧掌管錦衣衛,賜姓國姓(朱姓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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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在此之前,崇禎大概心里已經有數:魏忠賢是敗定了。但是什麼時候發動倒魏,他還看不好,朝中畢竟有盤根錯節,閹黨一眾尚未傷筋動骨。但是看了錢貢生這疏,少年人按捺不住了,他當即召來魏忠賢,命近侍將奏疏念給魏忠賢听。
      
      后世史家一般都認為,這是他看准時机出手了。還有認為,念奏疏給魏忠賢听,是處心積慮先從精神上擊垮這個對手。
      
      從客觀效果上看,這些說法似乎都不錯,但草民我認為,這其實並不是深思熟慮所為。是錢貢生的文字警醒了崇禎,使他更全面地看到了魏之危害,從而在短時間內決定發起攻擊。至于精神折磨,也是無意中為之,崇禎只不過想圖個痛快。
      
      据說,魏忠賢跪在地上,听得“震恐喪魂”(《明季北略》)。听完爬起來就告退,馬上去找徐應元討主意。可怜一世梟雄,如今只有這一個可以庇護他的哥們兒了。
      
      徐應元的意見是:諸小臣來勢洶洶,不妨先辭去東廠提督職,以避其鋒。因為這個職務干的是整人的買賣,太招人恨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想了整整一晚。他所想的,大概非常復雜。一是怨新君冷酷;我一個前朝老仆,苦心維護了權力過渡,在新朝又並無錯謬,竟然就這麼被視如敝屐。二是嘆時不利兮;假使再挺下去,反對聲浪在皇帝縱容之下只能越來越高,等于自取其辱。三是恨自己膽量太小;當初若放手一搏,胜算亦有八九分不差,無奈被庸碌之輩拖住了腿。
      
      再三權衡之下,他覺得只有全退,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。于是第二天,他就上疏“引疾辭爵”。這是明代官僚受到彈劾時的一般反應,東林黨當初就是這樣被閹黨一個一個逐走的。
      
      如是皇帝深信之人這樣做,那肯定要有一番真誠的挽留。但若是皇帝猜忌的人這樣做,那就正中了皇帝的下怀。
      
      崇禎當然樂得省事,一見辭呈就准了:“准其私家調理。”讓回家去養病,是官面的說法,而在實際上,是叫魏忠賢交出司禮監和東廠大印,到白虎殿去為先帝守靈。這是不大不小的一個處分。
      
      這個結局,讓魏忠賢悲不自胜。挽留沒有,安慰的話也沒有,連個正面的結論都沒有,顯然就是一腳踹開!
      
      對此,他一是賭氣,二是斗志全無,几天后索性上疏辭去公、侯、伯三爵,上繳封誥、鐵券和田宅,
      
      崇禎不管那麼多,照單全收,讓吏部等衙門去好好查收登記。同時又下詔,降了魏良卿等魏氏侄、孫輩的官職。
      
      到此,顯赫一時的魏公公成了“白人”一個了。權力冰山之消融,就在君王的喜怒之間!當初乘風直上時,哪想得到今日墜落之快!他也許有點兒明白了:昔日予取予奪、盤踞高位,跟他自己的功德實在是並沒多大關系!
 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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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魏公公這只鳳凰落了架,有人可就要狠命地叨他的羽毛了。言官們這次是揭發的主力,戶科給事中段國璋、禮科給事中吳弘業、戶部主事劉鼎卿、御史安伸、龔萃肅等均有疏上,對准閹黨骨干周應秋、崔呈秀、田爾耕、許顯純、倪文煥、阮大鋮、劉志選、潘汝禎等一通狂掃!
      
      這些彈劾奏疏,件件都指向罪魁魏忠賢!
      
      在中國,坏人敗的快,有時也得益于“墻倒眾人推”的政治規律。
      
      崇禎一件件看過,頓覺触目惊心。大概以前他只是對魏忠賢的跋扈有所憤恨,沒想到魏忠賢在這麼多領域都有“滔天罪行”。
      
      他略做調查(調查對象也許是近侍,也許是岳丈家),受訪者都异口同聲說彈劾是實,並無水份。
      
      其中,逼死貴人、動搖中宮一節,大小太監都可以作証。此外,削奪大臣、獄斃忠良,竊取兵權、把持要津、搜刮富戶、追贓歸己等種種,其暴虐程度,都遠遠超過了崇禎原先的耳聞。尤其是趁天啟病重時,仍假傳聖旨蔭封客氏、提拔親信等,更是蔑視皇權到了极點,讓崇禎無法容忍。
      
      少年天子終于發怒了!
      
      內外大臣專權,曆來都有,但不能嚴重侵害皇權。宋代以后,皇權制度漸趨完善,大臣或者宦官能架空皇帝的現象比較罕見。如果有,對之打擊或清算的程度也非常厲害。崇禎與魏忠賢之間的較量,實質就是皇權與內臣擅權的爭斗。
      
      這是國家之根本,豈容含糊,所以崇禎出手非常果斷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離職三天后,十一月初一日,崇禎下詔:“崔呈秀著九卿會勘,魏忠賢押發鳳陽看守皇陵”。鳳陽是朱元璋的“龍興”之地,鳳陽皇陵埋的是朱老皇帝的父母。讓魏忠賢去皇陵,是擔任“司香”。這是宦官階層里最末等的活兒,等于就是打掃衛生的。
      
      崇禎還傳諭內閣,表示“逆惡魏忠賢滔天罪狀,俱已洞悉”,這次除惡務盡,洒家絕饒不了他!
      
      這道諭旨寫得怒氣沖天,我不妨照錄,大家只要明白個大概,也就知道崇禎發了多大的火了。
      
      諭曰——
      
      今賴祖宗在天之靈,海內蒼赤有幸,天厭巨惡,神奪其魄,二犯(指客、魏)罪狀次第畢露。朕又思忠賢等不止窺攘名器,紊亂刑章,將我祖宗蓄積貯庫、傳國奇珍、异寶金銀等物朋比侵盜,几至一空。何物神奸,大膽乃爾!本當寸磔,念梓宮在殯(先帝未葬),姑置鳳陽。即將二犯家產,著錦衣衛同五城及緝事衙門親詣住所,一應家貲贓物,盡數籍沒入官。其原籍違式服舍等項,有司清查确奏。如有隱匿蒙蔽等情,許据實糾參,一並連坐,亦不得株連無辜。其冒濫弟侄親屬,俱發煙瘴地面,永遠充軍。嗚呼!大奸脫距,國典用彰,苟麗于辟,情罪允孚。特諭。
      ]
      (見《崇禎長編》、《國榷》)
      
      這就意味著,魏忠賢可不是一般的犯了錯誤,這是要拿他當秦檜批判了!
      
      魏忠賢的那位哥們兒、大太監徐應元急了!也許是念舊,也許是兔死狐悲,也許是受人之托、于心不安,忽然站出來為魏忠賢講情:皇爺,能否寬緩則個?
      
      崇禎是個冰雪聰明的人,一听就知道這倆沒卵的早就有勾結。三問兩問,又問出魏忠賢辭職,原來是徐應元出的高招兒,更是氣惱,破口大罵:“奴才們與奸臣相通,笞一百棍,發南京去!”(《明季北略》)也有另外兩個說法,一是說把徐應元發到顯陵當差去了。顯陵是嘉靖皇帝老爸的陵墓,在今湖北鐘祥市。一是說也去了鳳陽。
      
      這人的結局不知怎麼樣?這一去,如果是活過了甲申年,那還真是不錯。否則,后來陪著崇禎上煤山的,有可能就是他了。
      
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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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41:26 | 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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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曆史在急轉彎處,常有這樣扑朔迷離的環節,言人人殊,讓我們后世的人看得很迷惑。
      
      一種說法是,魏忠賢向張皇后打招呼被拒之后,張皇后馬上勸天啟趕快召立信王。天啟倒不急,說:“魏忠賢告訴我,后宮有二人怀孕,他日若生男,就當是你的兒子,立為皇儲。”
      
      張皇后說,這樣絕對不可!她把道理一擺,天啟也明白了這里面的利害,立刻祕密召見了信王(見紀昀《明懿安皇后外傳》)。
      
      事情假如是這個樣子,那麼,張皇后是怎麼几句話就把天啟給說動了呢?很簡單,只須說一句就可,即“謹防有人狸貓換太子”。
      
      但另外一種說法來自劉若愚,似乎更為權威。他說,十一日天啟召見信王,是出于王體乾、魏忠賢的一手策划(《酌中志》)。
      
      那麼,這就怪了!魏忠賢究竟有沒有“异志”,是否曾圖謀篡立?顯然成了個問題。
      
      關于他有“异志”的說法,史書上可說是五花八門。除了前面提到的之外,還有說他想公開搞武裝政變的。
      
      一是說他曾與掌錦衣衛的田爾耕商議政變,田爾耕沒膽量,只是唯唯。于是魏忠賢只好作罷。
      
      還有說他曾與兵部尚書崔呈秀商量過此事,崔呈秀躊躇再三,說了一句:“恐外有義兵。”(見《明季北略》)甦州民變,前車可鑒啊!
      
      這兩個說法,就算是有,也僅止于密室謀划,其余未見魏忠賢有任何异動。他訓練的“武閹”人數最多時達萬人,常備的精兵也有三千,可隨時出入宮禁。但在這一時期,沒見他有特殊的調遣。此外他也沒跟各封疆巡撫打什麼招呼。
      
      可以解釋得通的是,他确實曾有“异志”,但攝于民意,同時技朮層面也不好處理,所以頗感猶豫。最終考慮風險太大而作罷,轉而順從大勢,以求個平穩結局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做了這樣的選擇,有人說他是忠于天啟的,不可能謀逆;也有人說他畢竟是小人物,根本無法應付變局。
      
      其實,他已經不是小人物了。能有板有眼地剿滅政敵、控制全部官僚集團,有這樣神通的宦官,明朝僅此一位。他既然能做到這些,就能考慮到“天啟之后”有巨大的不可預見性。必須有個適當對策。篡與不篡,一個有“找死”的風險,一個有“等死”的風險,他最后選擇了風險較小的一種。
      
      這也是一種謀略,只是有誤區——他以為自己即使保持不住一人之下的位置,總還能保持個晚年榮譽吧?
      
      老賊被自己給自己戴的神聖花環給迷惑住了。什麼先帝信任、位极人臣、朝臣擁護,這些東西在下一個時代好使嗎?
      
      他忘了自己在掃蕩東林時是何其毒也。作完了惡,還想“軟著陸”,那可能嗎?
      
      坏人也許想不到自己在群眾眼里有多坏,尤其像魏忠賢這樣天天听歌功頌德的人。
      
      他既然定下軟著陸的方略,當然就要在最高權力過渡時盡心盡力,以求給未來的新君一個好印象。
      
      ——官還不打笑臉人嘛。
      
      那麼信王的情況如何呢?
      
      据記載,天啟召見信王的時候,凝視了弟弟許久,說道:“弟弟如何這麼瘦?要善自保重。”(《明宮詞》)
      
      信王跪在御榻前,只是哽咽,不能作答。
      
      天啟又說:“吾弟當為堯舜。”
      
      信王萬沒想到召見是這一層意思,大懼,說:“陛下出此語,臣罪該萬死!”
      
      天啟已經顧不得玩虛禮了,先囑托要“善視中宮(好好待你嫂子)”,又囑咐“魏忠賢宜委用”。
      
      信王知道,儲君可不是好干的,掉腦袋的概率非常之大。他听完了吩咐,心里惶惶,不想多待,連忙叩頭退出了。
      
      也有人說,就在信王推辭的時候,張皇后從屏風后出來,急切道:“皇叔義不容辭,事急矣,恐生變故!”信王于是接受了遺命。
      
      這個說法,不妨視為小說家言,不一定有,但很逼真。
      
      信王為何要如此戰戰兢兢?
      
      因為他看清楚了:全明朝千萬人命運的砝碼,此刻,就是他朱由校的一顆腦袋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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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信王朱由檢,是泰昌帝的第五子,與天啟同父异母,生母是劉氏,天啟叫他“五弟”。
      
      信王生于萬曆三十八年(1610)十二月,比天啟小5歲,時年17歲。母親劉氏初入太子宮時身份是“淑女”,后來失寵郁悶而死,死時才23歲。那時泰昌帝還是太子,把一個老婆給氣死了,怕老爹萬曆責備,就悄悄埋在了西山。
      
      由檢那年才5歲,太子常洛把他托付給李選侍“西李”撫養,后來西李生了個女兒皇八妹,由檢又轉給另一位李選侍“東李”撫養。東李是個正直的女人,對由檢人品的形成有相當不錯的正面影響。
      
      起碼由檢在生活上是嚴謹的,不像哥哥那樣浪蕩。東李后來在天啟元年封了庄妃,由于為人正直,沒少受客、魏的欺負。東李常常跟由檢講起魏忠賢服飾逾制、不成體統的事,憤恨异常,這給由檢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      
      庄妃死時,信王由檢十分悲痛,在他心里是把東李視為生母的。
      
      由檢在天啟二年封王。他處境變好了,越發地思念生母劉氏,曾派近侍太監悄悄去西山祭奠,還叫人畫了母親的像置于室內。
      
      由檢于天啟六年遷往信王府邸。天啟七年二月大婚,娶了南城兵馬司副指揮周奎之女為妃。
      
      由于幼時教養比較好,因此他與天啟截然不同,史稱“智識深遠,寡言笑”(《稗說》),是個城府很深的人。
      
      當時內廷太監都很怕他,連魏忠賢對他也頗為忌憚,曾經派人去試探信王,故意在他面前說魏忠賢的坏話。
      
      信王雖年輕,這點兒貓膩還是唬不住他的,就假意斥責道:魏公公有輔佐之才,連皇上都很眷怜他,何況我以后還要借重他,你休要在此妄言,否則招禍!
      
      密探照此回了話,魏忠賢不免得意,也就不再把信王放在心上。
      
      天啟五年后,魏忠賢已搞定了外廷,氣焰愈張,信王也就更加謹慎,深自韜晦。等到天啟病倒后,他干脆就假裝有病不去朝謁了。
      
      這個未來的皇帝,在登极之前,竟然長期不在明朝的政治中心之內!
      
      為了掩飾得更像一些,他還帶攜帶小宦官,微服到街市上亂逛,隨便什麼雞毛小店都能進去歇歇。
      
      這個王爺,太沒樣子!估計魏忠賢的耳目也就是這麼匯報的。這就是信王的韜略。他的原則是:只要安全就行,現在除了忍,還能怎麼辦?
      
      當然,深入民間也並非浪費光陰,他耳聞目睹了老百姓對魏忠賢的憤恨之態。這對他將來的政治搏弈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。
     大明悲喜交集的一天終于到了。
      
      八月二十日,天啟病危。上午,太監李永貞御前請安,得知天啟鼻中流出非血非痰之物。下午,醫官又到御前問安,据此症狀開了葯,但終是回天乏朮!
      
      到二十二日上午,閣臣黃立极、施行鳳來急請信王“入視疾”,由校匆匆進宮去看了看彌留之際的哥哥。据說,此時張皇后對他有所叮囑。
      
      下午申時(四點鐘左右),天啟駕崩,時年23歲。
      
      天啟死亡的這個時刻,史有明載,得到現代史家公認,但《明熹宗實錄》、《酌中志》、《三朝野記》均稱天啟二十一日就已宴駕,諸閹祕不發喪,到第二天消息陸續走露,才由張皇后發懿旨公布中外。但這一說法,据當今專家說不能証實。
      
      可以肯定的是,當天黃昏並未發喪,魏忠賢需要有一小段時間來考慮對策。等到了晚上,他惶亂無主,想急召崔呈秀、田爾耕進宮來密商議,但苦于“宮禁門鑰,宿衛之士森然”,外人根本不可能在夜間進來,只得作罷。
      
      時間在一點點流逝,可謂一刻千均!魏忠賢既已決定順從,就不敢擔負“祕不發喪”的罪名,只得硬著頭皮向張皇后請示,皇后馬上傳出懿旨:“奉大行皇帝遺命,速召信王入宮!”
      
      寥寥數字,預示著自這一刻起,大明朝已然天翻地覆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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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天啟算是個短壽的皇帝,但卻當不起“英年早逝”四個字。七年在位,一派昏亂,除了在處理遼事上尚有可取之處外,內政上的種種措置無异于自殺。以皇帝之尊,為群小開道,張頑豎之焰,寒正臣之心。臨死前召見大臣,還不忘叮囑“魏忠賢、王體乾恪謹忠貞,可許大事”(《明熹宗實錄》),企圖將他一手扶起來的閹豎集團保持到“后天啟時代”。
      
      最可怪者,是死前還要交代后繼者“當為堯舜”!明末從萬曆開始,几乎每個皇帝在交代后事時,都有這個話。若他們真有此遠志,為何又自己又要花天酒地?中國的“名”與“實”,其背離之遠,有時真是令人瞠目!
      
      張皇后懿旨一出,才算把這個荒唐年代終結了。魏忠賢為向新皇表示忠心,連忙親自奉懿旨來到信王府,一見信王,就伏地大哭。信王已全都明白了,也忍不住哭泣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恭恭敬敬將懿旨交與信王。信王仔細看了上面蓋的印,确認是真貨無疑。
      
      他剛要起身進宮,忽又想到:魏閹的勢力遍布宮中,如果這是想把他誘進宮中殺掉,策動政變,這一去豈不是踏上不歸路?
      
      更深人靜,信王越想越怕,就托詞道:“天未明,諸大臣又尚無一人入值,我怎能倉促入宮?當宣懿旨、啟禁門,召見諸勛戚大臣等入宮,議大行皇帝喪禮。我德望俱薄,豈敢嗣位?當听勛戚大臣之意,共推賢德親王入繼大統。”
      
      信王拿定了主意,就是不入險地。魏忠賢此時倒沒有貳心,知道信王是個有主意的人,不能強求,只好自己先返回。
      
      后半夜,諸大臣都接到了訃告,天一亮,廷臣們就全都趕到了皇极殿前,准備參加喪禮,卻見殿門有值門太監阻攔。有人便大聲向太監發問:“皇上有遺詔否?”
      
      見人情洶洶,魏忠賢只得出來,正式宣讀了遺詔,並說:“已有懿旨速召信王入內,容再議。”
      
      大臣們一听就嚷開了:“信王賢德,以弟承兄入繼大統,天下服其賢久矣,何必再議!”
      
      于是閣臣黃立极、施鳳來和英國公張惟賢等立即趕往信王府勸進,信王見大臣已經知道了消息,才答應嗣位。
      
      皇帝升天,是個大變故,諸閹惶惶如喪家之犬,一切事宜似乎都茫無頭緒。
      
      皇极殿前仍是一片混亂,有太監出來告訴廷臣應穿喪服。廷臣連忙退去,回家換好了喪服再匆匆趕來。
      
      等人集齊,卻又有太監出來通知:現下還未到“成服”之時,諸位還是要穿常服。
      
      大家只好再回去換衣服,如是,在路上奔走三四次,都累得氣喘吁吁。
      
      我國從漢代起,就有所謂“哭臨”儀式,即皇帝喪忌之日,群臣臨殿旦夕各哭十五聲,以示追悼之意(《史記*孝文本紀》)。
      
      明代也繼承了這一傳統。朱元璋死后,建文帝怕出現混亂,還特地讓禮部制定了有關禮儀,規定京官在聞喪的第二天,身著孝服,頭戴烏紗帽,系黑角帶,赴宮內听遺詔。然后一律在本署辦公室內“齋宿”(和老婆分開住),早晚在靈位前哭。三日后“成服”,也就是穿喪服,早晚去殿上哭臨,一直到下葬而止。成服27天之后服除。
      
      天啟死后,宮內混亂,連這些祖制都差點兒給忘了,所以才有這顛三倒四的場面。
      
      等眾臣再次換好衣服回來,殿門仍未開,也未有哭臨活動開始的跡象。眾臣哀求值門太監多時,才得入內,大家在殿上哭了一回。
      
      此時,王體乾、魏忠賢也在哭臨的行列里。禮畢,只有王體乾發話,叫禮部准備喪禮。而魏忠賢則眼目紅腫,一語不發,顯是方寸已大亂。
      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
      
      
      
      
      
      群臣哭臨完畢,陸續退去。魏忠賢這才緩過神來,急召兵部尚書崔呈秀入內。
      
      這個細節,在《明史》里是這樣記載的:
      
      內使十余人傳呼崔尚書甚急,廷臣相顧愕眙。呈秀入見忠賢,密謀久之,語祕不得聞。或言忠賢欲篡位,呈秀以時未可,止之也。
      
      這是說,估計魏忠賢在這個最后關頭意識到不對,想實施篡位方案。但崔呈秀認為時机尚不成熟,因而作罷。
      
      但《玉鏡新譚》卻引了《丙丁紀略》的另一個說法:
      
      忽有數內臣,招呼兵部尚書崔家來。百官相顧錯愕,齊聲云:“所言公(公事),當與眾公言之(公開商議),天下事豈呈秀一人所可擅與耶?”于是,呈秀不敢應命,而忠賢失意(沒了主意),無所措手足。
      
      《玉鏡新譚》是小說家言,不及《明史》來得權威。我個人也認為,魏忠賢固然心慌意亂,但余威猶在,還不至于被群臣的議論所嚇住。他在最后一刻企圖扭轉大勢,是完全可能的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的老搭檔客氏在這一天,也毛了手腳。她還不如魏忠賢,魏是堂堂的內廷首腦,而她卻沒有任何合法職務,在宮里待是非法的。天啟一死,宮中就不大可能有她的一席之地。想到這個,她不是為自己想退路,而是以市井貪婦之心,干了一件愚不可及的事。
      
      她把自己的兒子侯國興喚來,叫他趁亂把宮中的珍寶搬一些回家去。這樣,后半生的吃喝用度也就有指望了。
      
      侯國興比他老娘要明智一點兒,心想皇帝一死,老娘的地位就不比以往了。這麼干,萬一被抓住,風險太大。但是,這些寶貝如果不偷,今后可能將永無此机會。想來想去,還是找了魏良卿合謀同盜,一旦有事,還有他叔叔魏忠賢給擋一擋,不會有大事。
      
      這魏良卿也未脫市井貪婪習氣,一听就欣然同意。兩人找了客、魏的兩個心腹宦官幫忙,不到半日,竟把宮中的稀世珍寶盜走十之三四,遠超過了客氏的設想。
      
      管庫太監發現侯國興在盜寶,便要來抓,但見有魏良卿也在內,又都不敢下手了,任他搬去。畢竟魏忠賢還在其位,惹不起。
      
      兩人盜寶成功,不禁歡天喜地。
      
      小人之卑鄙貪婪,往往不可理喻。都死到臨頭了,還要自己給自己套絞索。
      
      在二十三日這一天,內閣次輔施鳳來,安排禮部把即位與哭臨的儀注送入宮中,又令禁軍的軍官帶領所部士卒,上街站崗,從皇城內一直擺到十王府前,以備不虞。
      
      然后文武百官員都一古腦擁到信王府去“勸進”,禮部三上“勸進箋”,照例是三勸兩讓,把那套虛禮一遍不少地演出一番。信王先是禮讓,直到接了第三道勸進箋,才表示“勉從所請”。
      
      二十四日五鼓時分,閣臣勛戚先到信王府,接了信王來到宮內靈柩前,宣讀遺詔。讀畢,新君在群臣簇擁下受了遺詔,換上皇帝衣帽,拜過天地祖宗,然后往龍椅上一坐,這就算登极了。
      
      這天,魏忠賢也派了司禮監太監兼忠勇營提督涂文輔,一道迎信王進宮。
      
      現下雖是大局已定,朱由檢仍不敢大意,想起張皇后前几天曾叮囑過他“勿食宮中食”(《思陵典禮記》),便在袖中塞了岳父周奎家做的面餅,才隨眾臣進宮去做皇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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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登极儀式也顯得很混亂。三大殿自從萬曆二十五年(1597)前后被燒毀以后,到天啟七年(1627)八月二十日才修復完畢,五天后,就在這里舉行登极大典,鴻臚寺官員簡直忙昏了頭。各司儀官員分為東西兩列,還未排好隊時,新皇就已身著冠冕來到了建极殿。
      
      這時,奉命去南郊查看祭天准備的魏良卿恰好歸來稟報,朱由檢大聲答道:“知道了!”其聲音十分威嚴。然后,在眾官擁護之下來,穿過中极殿,來到皇极殿,登上九級御階。
      
      新天子在御座前停下,喝退了立在御座旁的兩名太監,正式登极。
      
      從這一天起,他就開始精心构筑一個內斂、但卻令人敬畏的形象。
      
      這個突然當上了皇帝的人,不得不萬分謹慎。他在名義上是天下第一人,但無論宮中或朝中,都沒有他的基本勢力。目前,他几乎是一個人踏進了魏忠賢苦心經營了7年的地盤,說得嚴重一點,此刻是連生死都掌握在人家的手里。
      
      二十四日這一晚,他忐忑不安,不僅不敢吃宮里的飯菜,連覺都不敢睡。
      
      漫漫長夜,秉燭獨坐。
      
      無上的權力和脆弱的個人,构成了某種凄清的效果。
      
      危險,就潛藏在夜色中的千萬間屋宇中。朱由檢目光炯炯,環視四周。
      
      忽然,他看見一個太監佩劍走過,心里不由一惊!
      
      他把那太監喚住,假意要觀賞,要過劍來把玩了一陣,放到了面前的小几上。然后許諾天亮后賞給銀子,把那太監打發走了。
      
      夜深以后,朱由檢听到外面有巡夜人的更鼓聲,就對在身邊的近侍說:“巡夜甚苦,應賞酒食。”而后又問這筆開銷應從哪里支出。近侍太監答:“從光祿寺出。”
      
      朱由檢立刻傳旨光祿寺准備夜宵。待宮中太監取來酒食犒賞眾禁衛兵卒時,眾人歡聲如雷(《三朝野記》、《明季北略》)!
      
      這夜在宮外,信王府邸的王妃周氏也緊張得一夜未眠,不時向上蒼祈禱問卜,惟恐丈夫遭遇不測。
      
      能把新皇帝嚇成這個樣子的,絕非平庸之輩。面對魏忠賢這樣的對手,朱由檢采取了引而不發的策略。一方面,他對魏保持了不近不遠的距離,另一方面,只是埋頭做一個新皇帝該做的事。
      
      新皇帝對于舊政,應該有一個明确的態度。但是,他沒有,他就像一切都沒有變化一樣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當然也在窺測。他憑本能感覺到,這位新皇帝與天啟很不同。但是,下一步這個年輕皇帝能干出些什麼來,不好估計。在沒有新的情況出現時,魏忠賢只能無所動作。
      
      兩個人,就這樣開始了帝國最高級別的搏弈。
 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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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朱由檢現在要做的事多著呢,首先當然是公布即位詔書,向天下萬民宣布,明年改元。內閣在勸進那天,就給了他四個年號供選擇。前三個,他都沒選。一是“乾聖”,他說這“聖”字他不敢當;二是“興福”,他說“中興甚好,亦不敢當”;第三個是“咸嘉”,他又嫌“咸”字中有個“戈”,不吉利。最后選了“崇禎”這個年號。
      
      殊不知,他這一筆落下,為中國添了一個說不盡的傷心年代!
      
      這位崇禎皇帝,這時候還沒滿18周歲。一個“花樣年華”的少年,要對付的是史上最有權勢的太監,要拯救的是二百年沉痾纏身的老大帝國,難啊!
      
      剛剛送走的那位皇帝哥哥,也要有個了結。就在公布即位詔書的同一天,閣臣施鳳來和大太監李永貞就去了天壽山,為天啟選墓地。國庫現在很空虛,但也得葬皇帝,朝臣們都主動捐了些銀子。
      
      禮部送來了為天啟擬的謚號和廟號,廟號是“僖宗”。崇禎大概覺得“僖宗”太扎眼,順手就改成了“熹宗”。熹,嬉也,算是蓋棺論定了吧。
      
      《明史*熹宗本紀》說,嘉靖以后,綱紀就開始敗坏了,到萬曆末年,已經廢坏到了极點,即使有英武之君出世,也難以重振了。而熹宗的時代,偏偏又是“帝之庸懦,婦寺竊柄,濫賞淫刑,忠良慘禍,億兆離心,雖欲不亡,何可得哉!”
      
      有切膚之痛的人,說得就是透徹!
      
      現代人愿意玩現代思維,也有人替天啟“平反”的。說他掙脫了官僚集團的桎梏,是中國曆史上最有特色的皇帝。如果“特色”就是信小人、害忠良、亂人心、坏江山的話,這個“特色”不要也罷!
      
      崇禎接下來的事,還是“正名”,讓禮部醞釀封自己的生母為皇太后、封自己的老婆周氏為皇后。
      
      虛的做完了,又開始做實的。當皇帝,首先就要掌握一部分直接的兵權,以備萬一。正好他岳父周奎原來就是個軍官,馬上提為右軍都督同知;大舅子周文炳、周文耀任命為兵馬司副指揮。此外,提高文化素質也很重要,籌備皇帝進修班——“日講”的事也提上了日程。
      
      一切正常,沒看出有大動干戈的意思。
      
      但是魏忠賢卻感覺到,這種平靜,其實很不正常,他必須小心這“深深的海洋”。沒有別的辦法,只能試探著巴結崇禎。
      
      可嘆他管理國家也有兩三年了,竟不知拿出些救國濟民的好點子來贏得信任,反而又使出了雞鳴狗盜的歪招。
      
      他想,現在這個皇帝,就是再英明,不也是個男人嗎?拿下男人,惟有女人。崇禎即位后不久,魏忠賢就以關心為名,進獻了絕色女子四名。
      
      可是崇禎與他那個好色的老爹泰昌帝可不同,他的孔教底子打得好,根本不吃這套。這個魏閹,仿效王莽故事倒也罷了,現在來仿效“西李”故事,不是太低能了?
      
      不過,崇禎並沒有拒絕,像個正常男人一樣“笑納”了。他怕拒絕了以后,魏忠賢會起疑心。
      
      四美女進來的時候,崇禎怕里面混有特工,叫人搜了身。匕首毒刺什麼的倒沒發現,只發現她們每人裙帶上都佩了香丸一粒。
      
      這香丸名曰“迷魂香”,只有黍子大小,其實就是催情葯——誰聞誰知道。
      
      崇禎知道這几個“紅粉軍團”是准備腐蝕他來了,就嚴命她們將香丸毀掉。
      
      一招失敗,魏忠賢又進了一招——不從意志上打垮皇帝,又怎麼能控制住皇帝?從某種意義上說,魏忠賢的這個切入點,也不見得是下作,他的思路一向比較另類。
 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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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一天晚上,崇禎正在便殿批閱奏章,忽然聞到有一股若隱若現的异香,讓他春心大動。
      
      他感到奇怪,就命近侍秉燭前導,尋便了各處墻角,卻一無所見。后來發現殿角有火星閃爍,近前一查,原來這里有個復壁,就如近世地道戰那種裝置。打開墻壁一看,一個小宦官持香坐在里面!
      
      這還了得,手腳都做到身邊來了。把人拎出來一審問,小宦官招認,是魏忠賢讓這麼干的。
      
      崇禎長嘆一聲:“皇考(老爹)皇兄皆為此誤!”(《明季北略》)
      
      他也沒把小宦官怎樣,只是讓毀掉迷香,責令小家伙今后不許再干這事了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見崇禎拒腐蝕,一點兒破綻也沒有,知道遇到了厲害角色。下一步怎麼辦?要另想辦法。爭取崇禎的寵信,看來不大容易了,首要的問題應該是避禍。此事他與王體乾、李永貞商量了一下,李永貞給他出了個主意:去結好徐應元。
      
      徐應元現在是崇禎身邊的親信太監,魏忠賢當年進宮時,兩人是“同年”,在宮里又發展成賭友,在魏忠賢發達之前關系很好。魏忠賢發達后,不再把徐應元看在眼里,關系就疏遠了許多。徐應元先前隨信王在藩邸,見魏忠賢那麼橫行霸道,也是相當不滿的。
      
      現在是時勢易也。魏忠賢立刻展開對徐應元的微笑攻勢,送了些稀世珍寶給他,又設宴盛情款待。魏忠賢對徐表示了兩個意思:一是秉筆太監和東廠提督都不想干了,遲早是要讓給徐應元,自己去養老;二是若有人在朝中說自己的坏話,請徐爺在皇上面前幫忙遮蓋一二。
      
      徐應元心腸軟,又貪婪,見昔日不可一世的魏忠賢這麼低三下四地來求他,先就有些怜憫;又見送了一些聞所未聞的珍寶,眼都照花了,當下就答應了。兩人重敘舊情,都感慨萬分。
      
      徐應元說:“咱不過是皇爺的舊人,其實是個沒名目的官兒,全仗祖爺抬舉,諸事望爺指教。”
      
      魏忠賢此舉表明,他已把下一步考慮好了。崇禎將來要怎麼處置他,現在看不大明白,但無非兩個可能,一是長期留用,那樣就太好了,不過從几天來的跡象上看,把握不是很大。二是責令退休,那麼頂上來的就應是徐應元。籠絡好了徐應元,自己退休后也就有了一道可靠的防火墻。所謂“讓賢”,不過是個順水人情。
      
      而那徐應元的智謀水准,就要差得多了。他原本野心不大,現在居然有個頭把交椅要給他坐,真是開心都來不及。他心想,要是魏忠賢惠在退休前真的推荐一下,說不定當上掌印太監真就十拿就穩。這樣一想,竟有受寵若惊之感。
      
      崇禎即位后,按照慣例,要對擁戴登极的一批內外臣有“從龍恩典”,還要大赦天下。魏忠賢趁這個机會,活動了一下,把一個侄子蔭了錦衣衛指揮,一個兄弟蔭了錦衣衛千戶。崇禎這几天來,對魏忠賢相當優待,這些好處,大筆一揮就給了。
      
      到了九月初一,也就是天啟死后第九天,魏忠賢考慮成熟,突然提出要辭去東廠提督職務。這當然是在試探,如果崇禎不准辭,那就是地位還穩固,也好給朝野都看看,魏忠賢還是魏忠賢。假如萬一准了,那麼徐應元肯定認為是我讓與他的,正好做個人情,徐應元必會感激。
      
      這是一個兩邊都不會落空的試探。
      
      崇禎當然不會准,只是讓徐應元協辦東廠。魏忠賢心中暗喜,知道自己的位置基本還是牢靠的,皇上只不過要分他的權。但皇上也不是神人,不知他和徐兩人已經是一個人了。徐應元在皇上面前,就是我老魏的耳目,這不是又一個客巴巴麼!
      
      魏忠賢放下心來,不再怕人在皇上面前說他的是非,又開始囂張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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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【帝國上層一場最高級別的較量】
      
      
      但是接下來的事,又讓魏忠賢有些看不大明白了。
      
      客、魏的核心似乎是經過商議,在魏忠賢請辭以后,也打算陸續提出辭職,以測試崇禎對他們的態度。當然,也不排除“新桃換舊符”之后,他們确實也有了倦歸之意。
      
      隨即,客氏便請求從宮中遷回私宅。崇禎對這事的處理很耐人尋味,一點兒也沒客套。九月初三日凌晨照准:“奉聖夫人出外宅”。
      
      客氏放歸,是理所當然的事。但客氏本人對崇禎的態度,可能還是抱有僥幸的,她期望新皇帝也許會像待魏忠賢一樣,給予挽留。等接到這樣一紙冷冰冰的詔書,她明白了——與她情同母子的那個天啟帝,畢竟已乘龍而去,如今已是人家的天下了。
      
      “老祖太太千歲”?……從此何處覓游蹤!
      
      接旨當天,她五更即起。等宣完了旨,她立刻穿上衰服,到天啟的靈堂拜別。
      
      這個細心的婦人,從一個小匣中拿出一個黃龍綢緞包袱,抖開。這里面,裝的是天啟幼年的胎發、痘痂,還有曆年剪下的頭發、指甲。
      
      客氏跪在靈前,將這些紀念物一古腦燒掉,忍不住大哭一通而去(《三朝野記》、《明季北略》)。
      
      客氏此次要求出宮,正中了崇禎的下怀。這個女人,在天啟朝,其能量不比魏忠賢差,而現在不過就是普通一婦人,不屬于任何行政系統。動她,已無關大局,起碼不會實際牽連到內外廷的閹黨,因此也就不怕有反彈。
      
      把她趕走,既能拆散內廷的客、魏聯盟,又能起到對魏忠賢一伙敲山震虎的作用,何樂而不為?
      
      果然,客氏被攆走,給閹黨成員的心理造成极大震動。就在第二天,王體乾穩不住了,也提出請辭,但是崇禎沒放。
      
      崇禎知道,魏、王兩人本是一體,在這時絕不能讓他們感到有威脅。所以,到九月十五日,崇禎借三大殿建成之机,蔭賞了一大批太監,其中就包括魏忠賢的“領導班子”。
      
      打一巴掌,再給個甜棗——你們還是別亂動!
      
      這,就是政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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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放客氏回家,這個微妙的信號被有些朝臣捕捉到了。有人見机而動。到九月十六日,“悶局”終于被打破。右副都御史、署南京通政司事楊所修上疏,一口氣彈劾了魏忠賢的四名親信:兵部尚書崔呈秀、工部尚書李養德、太仆寺少卿陳殷、延綏巡撫朱童蒙。
      
      這道疏的內容,頗費了心思,絕口不提什麼黨爭、專權之事,而是揪住他們四個死了爹媽不回家“丁憂”守孝的問題做文章,認為天啟雖然同意他們“奪情”,但實是有違“孝治天下”,現在就請他們四個回家。
      
      此外,連吏部尚書周應秋也捎上了,質問周尚書是怎麼選的人,顯然是失職。
      
      被攻擊的,一共五個,全是鐵杆閹黨。
      
      可這個打第一槍的楊所修,自己就是個閹黨!
      
      楊所修,字修白,河南商城人,萬曆三十八年(1610)進士。關于他的記載不多,大約是從工科給事中干起,當了太仆寺少卿,后投靠了魏忠賢,得任“總憲”。
      
      他是個很復雜的人,有頭腦,也有他獨特的鋒芒,不好以一語來概括。並且這人還善畫墨竹,效法甦東坡,清人徐沁的《明畫錄》上說他畫的竹“勁節蕭散如其人”!是不是這樣,只能姑妄听之了。
      
      既然他是閹黨,怎麼又跳出來向同伙開刀?這不奇怪。凡是不可理喻的事,都有它的“結”,而且都跟利益有關。
      
      這個楊所修很聰明,看出魏祖爺爺大勢已去,早晚是要崩盤。趁著大風還未起時,自己先來個“首劾”,將來就好撇清了。
      
      他這樣做有沒有用呢?有!因為閹黨畢竟不是“黨”,沒有登記表之類的,誰是誰不是,只能憑感覺。因此,通過倒戈,完全有可能洗白自己。
      
      但是接下來又有一個問題了,既然是倒戈,為什麼不直指要害,非要這麼聲東擊西?那是因為“首劾”要冒极大風險,弄不好就是“先死”。因此一定要含蓄,要意在言外。
      
      崇禎在心里暗笑:我不放箭,你們自己就繃不住了吧?
      
      但是此刻還沒到火候。崇禎還要等。
      
      于是他下詔斥責楊所修“率意輕詆”,警告道:“本該降處,姑免究。”(《國榷》)
      
      崔呈秀等人倒是很知趣,馬上請求回家守孝。崇禎只放了陳殷回家,其余不許。同日又升了李從心,李精白等一批閹黨的官。
      
      鐵杆們松了一口氣。可是聰明人卻看出了門道:設想一下如果是天啟來處理這事,會怎樣?難道看不出,崇禎的這個“姑免究”大有奧妙!
      
      ——就是要讓你們自己咬自己!
      
      到二十四日,又一個信號彈升起。國子監的司業(教務長)朱三俊彈劾監生員陸萬齡等人,說這幫家伙鼓動將魏忠賢配祀孔子是胡說八道。
      
      崇禎果斷批復:下獄究治!一點兒沒給魏公公留面子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越想越不對,連忙請求將各地准備用來建造生祠的錢糧,解送到遼東充軍餉。崇禎同意了。
      
      這時候,也有那習慣思維扭不過來的,在做逆向運動。就在第二天,江西巡撫楊邦憲等上疏,盛贊魏公公大德,請求建“隆德祠”。——估計這都是消息閉塞惹的禍。
      
      越是邊遠的地方,官場可笑的事就越多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心里直叫苦:這都什麼時候了,還來添亂!他趕緊找人代筆,以自己名義寫了一道《久抱建祠之愧疏》,當天就遞上去了,“乞止建祠”。
      
      崇禎跟他玩太极推手,批了几個字:“以后各處生祠,欲舉未行者,概行停止。”(《玉鏡新譚》)言外之意,已經在建的,就接著干吧。似乎並沒有怪罪。
      
      而且過了兩天,又給魏良卿、魏鵬翼發了鐵券。這“鐵券”,就相當于現代的勛章,上面刻有姓名、官爵、功勛、特權(如免死)等等,是個很高的獎賞。老百姓叫免死牌。
      
      這是貓在玩老鼠!
      
      魏忠賢真的有點兒暈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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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十月初,崇禎又封賞了內外廷一批官員,里面還特別照顧了一下司禮監太監徐應元。一朝天子一朝臣,把近身的太監提拔起來做內廷主管,是新天子的慣例。崇禎這時候也在注意培植私人。
      
      在這個月,他還完成了一件大事——去內教場閱操。看了武閹的表演以后,他顯然很滿意,叫大家都到兵部去領賞。等這些特殊兵種一出宮,就有上諭到了兵部,令諸武閹“散歸私宅,不得復入”。一紙文字,就把一支具有最大威脅性的武力給解散了。
      
      肘腋之患,消于俄頃!這個少年天子真是太厲害了。從這一刻起,他與魏忠賢的力量對比就已發生了質的變化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,永遠失去了操控局面的可能,只有等待挨宰的份兒了。
      
      靠拍馬、討好上司爬至高位的人們,在形勢逆轉時,要想下非常的決心,很不容易,他們往往選擇的是妥協。
      
      但是在表面上,這件事混在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“優容”、“恩賞”、“慰留”之中,人們不大容易看出葫蘆里的葯。以為不過就是罷內操嘛,理所應當的。
      
      閹黨度過了最初的惊恐,又漸漸復甦了。尤其是崔呈秀,起初見忠賢居攝之事不成,便懼禍不敢來親近,這些時候見魏忠賢又有些重振的光景,便又靠了近來。
      
      他以為,崇禎上台也不過如此,也就是個不玩木匠活的天啟罷了。魏公公倒不了!于是在兵部和都察院,他都放手招權納賄,公然懸价,總兵、副將多少,參將、游擊多少,用大天平稱銀子,要官的你們就來吧!
      
      崔呈秀有個兒子崔鐸,讀過几年書,僥幸進了學,在順天鄉試揭曉時,中了第二名,滿城哄動。落第的舉子們不服,就議論這里面的貓膩。有的要上疏揭發,也有人要用揭帖廣而告之。
      
      崔呈秀只裝做不知,听任那些來趨奉的官員牽羊擔酒、簪花送禮。來拍馬屁的除了按常例送旗匾之外,還有送錦帳對聯的,一時間滿堂光彩。崔呈秀竊喜“后天啟時代”的日子也是好日子,便大開筵宴,接待親友。
      
      這邊崔家正在炫耀,那邊南京又來了消息:周應秋的兒子也中了!真個是:秋后也有小陽春啊。
      
      可是且慢,另一面的潛流也在運動。閹黨中不都是這種鼠目寸光的人。前面的楊所修上疏彈劾崔呈秀等,就不是一個孤立事件。他的這個上疏,是與吏科給事中陳爾翼、太仆寺卿李蕃等人商議過的。他們這一伙,對形勢有一個明晰的分析:魏公公下台,只在遲早間。大家都得官不易,不能就這麼跟著倒了,何況弄不好還有身家性命之憂。此時要是不主動,將來悔之晚矣!
      
      他們認為,崔呈秀、周應秋貪贓枉法搞得實在不像話,不如把這兩人攻倒,讓這兩人來承擔天啟時代的所有罪惡。然后,讓左都御史孫杰接替周應秋為吏部尚書,再把楊所修調到北京來,大家一起努力,把將來的局面維持住。
      
      這個想法,也不是沒道理。東林的一批人是早已欽定為“邪黨”的了,翻身無望;魏忠賢的勢力眼看就要遭清算,那麼朝中總要有人做官啊。將來能留下的,恐怕就是最先與魏忠賢決裂的人。
      
    18#
    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40:52 | 只看該作者
       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★ ★★★★★★★
      
      
      
      
      
      
      【在懸崖絕壁上的最后狂舞】
      
      
      這時候的魏忠賢正是躊躇滿志。
      
      ——放眼看去,只見天低吳楚、眾生匍匐,真是几千年未有的好日子。
      
      好雖是好,但他也知道,高處是絕壁。要維持住當前這地位不墜,對上要死死控制住皇帝,對下要讓老百姓服服帖帖。對上倒好辦,寵著那半傻的皇帝玩就是了。麻煩的是對下,靠感化、靠恩德是不行了——老百姓能相信有殺人如麻的菩薩嗎?
      
      只有使用恐怖手段!
      
      無德小人,又想倒行逆施,所以他不用這手段沒別的辦法。魏忠賢專權時期,由此成了明代特務橫行、羅網密布的最黑暗時期。今天的人對明朝的印象一直不太好,除了明成祖清洗建文舊臣一事太殘酷外,跟魏忠賢搞的特務政治大有關系。
      
      所謂特務政治,就是無論城鄉遍地都是“番役”。這個番役,就是東廠的密探、眼線,即有專業的,也有業余的。業余的無非就是京中的地痞流氓,只要提供了線索就有賞錢。
      
      這些密探,是官方默許的黑社會。不拿“駕帖”,無須証人,就可以闖進民宅查案子。當事人若明白,給夠了賄賂就沒事。否則往東廠一報,逮入鎮撫司,刑重比法司重十倍,人也就別想生還了。
      
      倒行逆施者為什麼喜歡養惡奴呢?因為惡奴可以制造冤案,只有冤案不斷,人們才會有恐懼感——不犯法你也有危險。這樣,才能保証老百姓服服帖帖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也許是自己沒有卵的緣故吧,所以看不得天下有堂堂正正的老百姓。只有人人戰戰兢兢,滿腔怨恨又強裝笑臉,才是他所要的效果。
      
      最奇特的,是王朝的專政机關,居然把王朝的行政官員也普遍列入監視對象。每月几百個番役,輪流抽簽去各衙門偵察,稱為“坐記”。對被監視官員,無論公事私事,都要逐一報上來。以至官員家里的爭風吃醋、油鹽柴米事,很快就能在宮中傳開。
      
      中書舍人吳怀賢在家里讀楊漣的奏疏,忍不住擊節稱贊,結果被奴仆告發,難逃一死。
      
      即便閹黨里的重要人物,也不能幸免。閣臣丁紹軾與繆昌期是好朋友,聞昌期被害死于獄中,不由嘆息了几聲。据說東廠馬上報告了魏忠賢,立刻矯詔賜死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時期的密探,遍布大街小巷。“民間偶語,或触忠賢,輒被擒戮,甚至剝皮刲舌,所殺不可胜數。”這樣嚴酷的情況,大概只有秦始皇時期才有過。
      
      《玉鏡新譚》里描述了當時的情況:“舉朝但知有此二人(魏忠賢、崔呈秀),而不知有聖上也。威福日盛,鷹犬日眾,四方孔道,民間無敢偶語者。驛使停驂(官員出差途中休息),即臥榻間無一敢提魏字者。身在京華,童仆往來(派仆人辦事)無敢帶一家書者。去國諸臣(被罷免出京的官員),典衣覓騎,蕭條狼狽,全無士氣,而一經削奪,門無敢謁,郊無敢餞者。雖師生戚友之誼,亦蕩然掃絕,重足而立,道路以目。凡衣冠士庶,相見之間,皆緘默不敢吐半言,即寒溫套語,問訊起居,並忘之矣,唯長揖拱手而已。其婚喪宴會亦不敢設矣。三、四年來,普天率土,凡智慧者化為愚蒙,辯捷者妝成喑啞。中官之威動海內,未有若此大神通也。”
      
      社會生活到了這個程度,已非常態。官員和老百姓都不能正常過日子了;自由而快樂的,只有閹黨中三百余人,又豈能奢望平安明朝?
      
      魏閹殺人,心冷如鐵,就是幼童也不放過。在一起所謂“逆妖”案中,竟有“怀抱孺嬰赴市曹駢斬,尚盹睡怀抱中未醒者”(《酌中志》)。即使在皇權制度下,這也屬駭人听聞,触犯了人道底線。無怪乎他本人倒台后,牽連親屬,也遭了同樣滅族的報應。
      
      有一則流行的事例,被載入《明史》:
      
      有四人夜飲密室,一人酒酣,謾罵魏忠信,其三人噤不敢出聲。罵未訖。番子攝四人至忠賢所,即磔罵者,而勞三人金,三人者魄喪不敢動。
      
      此事,在夏允彝的《幸存錄》中也有相似記載。一天,某旅店里有五人相聚飲酒,其中一人說魏忠賢作惡多端,不久定會倒台。另外四人心生恐懼,並未附合,有的人還勸他慎言。那人高聲道:“魏忠賢再利害,也不能將我剝皮拆骨!”
      
      當夜,眾人正在熟睡中,忽然門被推開,闖進來數人,舉著火把照了照每人的面孔,將議論時政的那一個逮走了。稍后,又把另外四人逮去,帶到一處衙門,見先逮的那人赤裸臥于堂下,手足皆被釘在門板上。堂上有一鮮衣顯宦,正是魏忠賢。魏忠賢對四個人道:“這位說我不能剝他的皮,今日不妨一試。”
      
      他命人取來熔化的瀝青,澆在那人身上。待瀝青冷卻,再用錘子敲打,瀝青便與人皮一齊脫落,成了一張完整的皮殼(酷似今日黑屠宰戶給鴨子拔毛)。四人魂飛天外,魏忠賢賞給每人五百兩銀以壓惊,並將他們放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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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對東林黨人,魏忠賢防范得就更加嚴密。自六君子大獄起后,偵騎四出,凡是與六君子有關的人,無不受到監視與跟蹤。
      
      魏大中被逮至京后,其子魏學洢也潛入了京師。“既抵都,邏卒四布,變姓名匿旅舍,晝伏夜出。”(《明史》)完全像是在做地下工作。
      
      楊漣的親家陳愚,在楊漣被逮后全力以赴幫助楊家進行救援,結果也被東廠盯上,“邏者交跡于門。”
      
      高壓之下,人情世態立見冷暖。志士被禍,人人避之惟恐不及,即便親朋好友也躲得遠遠的。顧大章在北行途中,一路上,他所認識的好友都閉門不敢相見,正所謂“檻車塵逐使車轅,一路知交盡掩門”(顧大章《道經故人里門》)。
      
      背后發發牢騷,慷慨激昂几句,誰都敢。真要玩命的話,勇敢者百不及一。仕宦者,智識者,知識改變了命運者,大多是紙上的英雄。這才會有——人間道德文章連篇累牘,宵小猖獗于途無人敢問!
      
      周順昌的一個同鄉朱祖文是個例外,他曾在周順昌被解到京之前,先期到京設法營救,又去定興、吳橋等出籌款,為周順昌完贓。
      
      朱祖文是一名諸生,其祖父曾任都督。他寫了一本日記《北行日譜》,將北上一路上的經過逐一記下。其文朴實生動,繪聲繪色,堪稱古代最好的紀實體文字之一。
      
      日記寫道,他與周順昌的兩位仆人唐元、嚴秀從甦州出發,北上過江,在江邊就看到有錦衣衛旗校群集。船到楊州等候過關卡時,兩個仆人登岸,就有一位長髯公招呼他們:“你們來了?”兩人未答理。該人又說:“你們是甦人。”言語間仿佛是很熟悉的樣子。兩人虛應了兩聲:“是啊,是啊。”那人才離去。
      
      仆人回穿后,告訴了朱祖文,朱大為惊异。
      
      他們一行從清江浦登陸后,有一個差人,騎馬馳過后,忽然又返回來問他們:“你們已經來了?”三人不答。那人也是說:“你們是甦人。”朱祖文虛應了兩聲:“是啊,是啊。”那人才離去。
      
      唐元悄聲說:“听他口氣,像是知道了我們的行蹤。”
      
      朱祖文怀疑這是甦杭織造李實的手下,專門來緝拿六君子親屬的。此時他身上還帶著周順昌寫給北京朋友的信,想燒掉以減少危險,但又怕進京后沒有憑証人家不肯幫忙。晚上住在旅館里,心里正七上八下,忽然有一群人猛擂旅館大門,其聲甚厲。
      
      朱祖文想,這必是緹騎來抓我無疑。再一細听,原來是縣里的衙役來喊里長有事。
      
      抵達北京后,朱祖文考慮到京城正在戒嚴,有必要先找個藏身之所。他來到與他祖父有世誼之交的宗都督家,設想這里可以停留几天。叩開門后,他詐稱是因別的事情到京,請求留宿。
      
      宗都督已過世,長子在外地做官,家中有二、三子在。兩人相視一眼,皺著眉頭對朱說:“此間大非昔比,即戚里侯門,無不惴惴危懼。倘客非其人(假如留宿了可疑人),十家連坐。君以异鄉入吾門,比鄰已有密伺者,君其務就逆旅乎!”
      
      這邊外鄉人一進門,那邊鄰居就有盯著的,看來京中的小腳偵緝隊早已有之!
      
      求一宿而不可得,要求暫時存放一下行李也不可。三人只好返回,在長安道上另尋客舍。
      
      可哪知道,就連旅館老板也是東廠眼線。朱祖文在京中不過呆了十多天,就被盯上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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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旅館老板看他們主仆三人謝絕賓客,又時時密語,不禁起了疑心。一天晚上,居然有一長髯公闖入(看來密探都有一口好胡子),四下里探看他們几人的行裝。
      
      到離開旅館的時候,嚴秀因為計算住宿費,跟老板起了爭執。老板很生氣,几次說出疑心的話來威脅。朱祖文擔心出意外,連忙將一件行李贈送給老板,讓他消氣,這才解除了危机。
      
      這期間,朱祖文還去找過周順昌的好友朱盡吾,想借宿,朱盡吾卻告之“寢所不便”。他又找到自己的好友蔣士衡,蔣失聲道:“此乾坤,何世界,兄奈何自投此地?”蔣還叮囑道,听說東廠針對周順昌特別派了三十余人,專門抓來跑關系的人,萬望小心。
      
      周順昌另一位在京的仆人錢真,后來果然打听出來:“廠衛緝訪果有其人,且五十余輩!”按此計算,那就是派出了300余名偵探,針對六君子的家屬親友進行監視。
      
      十多天中,朱祖文感到找人辦事太難。若不是老鄉,人家輕易不肯見。對方若是老鄉,又怕“番子”早就盯上了。朱祖文萬分警覺,與人會面時,都事先約在古廟中。隨身攜帶的信件,有時“糊于壁間”,有時“粘之敝襪底中。”
      
      他后來到定興縣去借款,專挑荒僻的小路走,但還是沒躲開偵探的堵截。在半路被几個番役攔住,喝叱下馬。當時情況甚危急。朱祖文和和嚴秀在前,把行李交給三人檢查,又東拉西扯的轉移偵探的注意力。唐光趁机把周順昌寫的求助信扔進嘴里嚼掉,這才免于大難。
      
      到吳橋去借款的時候,離北京差不多有700里了,友人仍囑咐千萬不能到鬧市去。
      
      朱祖文嘆道:“世道至此,真可畏哉!”
      
      魏忠賢專權,一方面濫施淫威,以鎮壓之權防人之口,誰也不許說不好;另一方面,又貪功冒賞,要把世間的好處一個人撈完。
      
      按他這種人的習慣思維,功勞不是靠才干、靠勤勉奮斗出來的,而是靠狗仗人勢、巧取而來的。
      
      特別是自天啟五年(1625)坐穩了位置后,無論朝中還是邊境,凡諸臣有功,他必居首功;有賞,他必得其上賞。
      
      天啟六年(1626)正月,袁崇煥獲“寧遠大捷”,努爾哈赤被明軍大炮擊傷,不久郁悶而死。魏忠賢在此事上寸功未立,卻加恩三等。蔭其弟侄一人世襲都指揮使;其侄魏良卿為肅寧伯。心腹黨羽毛也各有賞賜,惟大功臣袁崇煥賞賜卻甚薄。后在輿論壓力下,才升袁為兵部右侍郎。
      
      兵部右侍郎不過是兵部三把手,不知全明朝還有几個用兵能超出袁崇煥的!
      
      越是能干的,就越往后排,這也是庸官用人的特色之一。但是打仗是關系到明朝國運的事,魏閹之流榮華富貴全賴國運,他們這樣用人、這樣辦事、這樣考慮問題,真是蠢到了家,好象就怕明朝不早亡似的——正人君子其實不該憂憤,只管看熱鬧就是。
      
      時隔不久,魏忠賢又進封寧國公,魏良卿加太子太保,4歲侄孫魏翼鵬封平安伯,3歲侄兒魏良棟封東安侯。
      
      真個是:賭徒出身,文盲學曆,一門公候!
      
      你能怎樣?
      
      ——生于濁世,要是太認真了,不等人家把你整死,氣也要氣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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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袁大人被壓制,完全是功臣之悲。真是賣命的不如玩狗的。
      
      那一仗,打得不容易。魏忠賢提拔起來的兵部尚書高第,在天啟六年(1626)正月得知努爾哈赤大兵出動,聞風喪膽,下令全線撤回山海關,連十多萬石軍糧都扔掉不管了。只有袁崇煥拒不從命,決心獨守一座孤零零的寧遠城。
      
      正月下旬,努爾哈赤率6萬余八旗健兒逼近寧遠城,號稱20萬大軍,而袁崇煥麾下守城的明軍僅有2萬。袁崇煥寫血書誓與城池共存亡,將城外居民動員進城,房屋糧食燒毀,堅壁清野。
      
      寧遠城上,還置有11門西洋“紅夷大炮”,嚴陣以待。這紅夷大炮,是購自澳門、由葡萄牙制造的新式大炮。
      
      二十四日,后金大兵擺開攻城架勢,袁大人紋絲不亂,只與一名來“天朝”辦事的朝鮮國翻譯韓瑗在城頭閣中,談古論今,大有諸葛孔明之風。
      
      “俄頃放一炮,聲動天地,瑗怕不能舉頭。崇煥笑曰:‘賊至矣!’乃開窗,俯見賊兵,滿野而進,城中了無人聲。”(朝鮮李星齡《春坡堂日月錄》)
      
      寧遠,仿佛一座深不可測的空城。
      
      總攻開始后,后金軍人馬有重鎧,前鋒有戰車。一時箭飛如蝗,寧遠城上,箭簇密如刺蝟。
      
      待敵逼近,明軍的西洋大炮開始發言了,每炮一響,煙霧飛騰,后金軍里必是一片死傷。
      
      但后金軍拼死的勁頭也真是了得!有少數戰車沖到了城下的炮火死角,突擊隊員開始猛鑿城墻。時間不長,就有三四處地方被鑿通,情勢危矣!
      
      袁大人穩如泰山:你有拼死精神,我有經濟規律。他命人把官庫中僅有的一萬兩銀子搬上城,凡擊倒一敵,當場即賞銀一錠。士卒精神大振,無不用命,有面中流矢亦奮勇不退者。
      
      袁崇煥還親自挑土堵塞缺口,一不小心中箭受傷,就撕下戰袍一角裹上再干。主將如此,士卒哪里還肯退后!
      
      明軍還將一些被褥里包上火葯,從城頭扔下。當時正是寒冬腊月,估計后金的后勤保障也不大好,一見有免費的好貨就紛紛上去搶奪。待城頭一放火箭,下面的被褥立刻騰起一片火海,后金戰車盡被燒毀,人也燒死不少。鑿城運動完全失敗。
      
      這一天一直打到夜里二更,“城上一時舉火,明燭天地,矢石俱下。戰方酣,自城中每于堞間,推出木柜子,甚大且長,半在堞內,半出城外,中實伏甲士,立于柜上,俯下矢石。如是屢次,自城上投枯草油物及棉花,堞堞無數。須臾,地炮大發,自城外遍內外,土石俱揚,火光中見胡人,俱人馬騰空,亂墮者無數”。努爾哈赤見城下戰士死屍枕藉,心為之沮,只得收兵。
      
      第二天,再來一遍。努爾哈赤親自督戰,集中大股兵力攻城。袁崇煥登上城樓了望台,監視后金軍動向,等到后金軍沖到逼近城墻的地方,才命炮手瞄准敵人最密集處發炮。“炮過處,打死北騎無算”。
      
      這一天,后金陣中有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中炮(具體是誰不明),有關史料均有提到:炮擊“並及黃龍幕,傷一裨王。北騎謂出兵不利,以皮革裹屍,號哭奔去。”(《薊遼經略高第奏報》)“奴賊攻寧遠,炮斃一大頭目,用紅布包裹,眾賊抬去。”(張岱《石匱書后集》)
      
      据推測,正在督戰的努爾哈赤大概也是在這一天負了傷。
      
      無敵八旗,此時已被明軍嚇得魂飛膽喪,任憑軍官如何揮刀督戰,一到城下掉頭就跑。這一天,激戰最為慘烈。到晚上,后金軍基本上是不行了。
      
      第三天,正月二十六日,后金軍雖然還圍困著寧遠,但都離得遠遠的。一靠近,西洋大炮就是一頓猛轟。
      
      努爾哈赤完全沒了主意。后來偶然發覺附近的覺華島上有人煙,就派大部兵力去攻打。島上有七千明軍,是負責看守島上糧草的。由于裝備不足,且是水軍,戰斗力不強,最后全部陣亡。努爾哈赤心里才算是稍微平衡了一點兒。
      
      大戰三天之后,努爾哈赤知道斗不過袁崇煥,只得撤軍。到二月上旬,大軍全部撤過遼河以東。袁崇煥“憑堅城、用大炮”的守城戰朮大獲全胜!
      
      當初“寧遠被圍,舉國洶洶”。如今寧遠捷報一到,京師士庶,空巷相慶。天啟也下旨稱:“此七八年來所絕無,深足為封疆吐氣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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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天啟七年初,后金皇太极發兵攻朝鮮,約6萬大軍跨過鴨綠江,把朝鮮一舉打服。
      
      這一時期,袁崇煥一面與后金議和,一面爭取時間抓緊修建錦州,中左所和大凌河三城,把防線向前推進170里。天啟也完全贊同這種暗渡陳倉的辦法。
      
      皇太极發現了明軍的這一動向,覺得三城若是建完,無异是釘在自己腦門上的三顆釘。于是就沉朝鮮大胜利之机,發6萬大軍,從沈陽出發,渡過遼河,于五月十一日包圍錦州。
      
      明軍守衛錦州的是趙率教、守衛寧遠的是滿桂等人,袁崇煥在寧遠指揮全局。袁崇煥一貫主張“守為正著”,以堅城厲炮,對付后金鐵騎攻城,是以強項對弱項。因此各城只須守住,不須救援,不給敵人野戰的机會。
      
      天啟也很贊同這一戰略,並且他還看好寧遠才是山海關的屏障,責令袁崇煥本人不得離開寧遠一步。這樣即便錦州失守,寧遠也決丟不了,從而動搖不了根本。
      
      在寧錦一線,天羅地網就這麼擺下,等魚上鉤。
      
      皇太极這人,比他老子努爾哈赤的功夫差得遠,在24天之內,與明軍大戰3次,小戰25次,一點兒便宜沒撈著。其間在錦州和寧遠來回跑了一圈兒,兩圍錦州,攻而不克,中間又偷空去了一趟寧遠,就更不能得手了。
      
      比較慘的是六月四日第二次打錦州。明軍用西洋大炮、火炮、火彈和箭、石組成火網,后金軍連城墻邊都靠不上。
      
      后金突擊隊員冒死以車梯強渡護城壕,被火炮轟死無數,城下屍積如山,一仗就死了3000人。士卒回營后,抱頭大哭,如喪考妣。
      
      皇太极知道再打也是白死——繼承了皇位不一定能繼承天賦,何況老爹都打不贏袁崇煥。當天夜里,就撤軍了。
      
      此為“寧錦大捷”。
      
      在兩次大捷中,天啟皇帝頭腦相當清醒,用人不疑,指揮若定。后勤、兵員保障都很及時。要是給他記個功,那還差不多。
      
      但此次魏忠賢又貪天之功為己有,還指使其黨羽攻擊袁崇煥“不救錦州為暮氣”,汙蔑袁崇煥與后金議和導致朝鮮被攻。甚至連撤消寧錦防線的議論都出來了。袁崇煥不服,上疏乞休。
      
      天啟這時候也翻了臉,不承認自己曾同意議和。袁崇煥只能凄涼返鄉,回到東莞水南,
      
      到七、八月間論功,舉朝又是盛贊魏公公英明,吏部尚書周應秋稱:“廠臣壯志吞胡,赤心報國……將洗三朝未雪之恨,褫十年匪茹之凶。偉哉,浴日補天!允矣,安內攘外!”其余的,也大都是這個調子。
      
      順理成章,魏氏一門又是一番厚賞。魏良卿甚至封成了太師,這叫什麼事!就連張居正也只是在臨死前几天才得到這份榮譽。
      
      螞螂之子,翻為太師!
      
      天下沐猴而冠者何其多也,不過像這樣低劣的猴,像這樣嚇人的冠,大概三千年中絕無僅有。
      
      那時,首投魏忠賢的閹黨分子霍維華,已經當到了兵部代理尚書。他從其愛妾的弟弟那里听說,天啟已病入膏肓,活不長了,就起了背離閹黨之心,想悄悄為自己謀個退路。于是上疏,請將給自己的恩蔭,轉給袁崇煥。氣得魏忠賢矯詔罵他:“好生不諳事體!”
      
      老魏哪里知道,霍維華要的就是這一效果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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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魏忠賢不僅要搶軍功,其他的功勞——緝奸功、殿功、陵功等,一樣也不放過。
      
      天啟六年三月,遼東人武長春在逛妓院時,一時高興放了些狂話,講到了遼東邊境明軍與后金軍作戰的情況。他哪知道,就是在窯子里也有東廠眼線,結果被東廠逮入詔獄。
      
      只要落在了許顯純的手里,老母雞也得變成鴨。一頓嚴刑拷打之后,武大嘴承認了自己是后金奸細。恰在此時,明軍在遼東前線有小胜,捷報馳入京師。許顯純趁机為魏公公邀功,上疏說:“長春敵間,不獲且為亂,賴廠臣忠智立奇勛。”說這個間諜要是不抓住,那得惹出大禍來,全賴魏公公大智大忠立下奇功!
      
      這功立得也确實夠奇的。天啟一高興,封魏良卿為肅寧伯,賜宅第、庄田,頒鐵券。吏部尚書王紹徽還嫌這不夠,趕緊獻媚,說應該追封魏公公的祖先。天啟就一口氣追封魏忠賢的四世祖先為肅寧伯,這才叫“祖墳冒青煙”了。
      
      可怜這武嫖客,一張臭嘴惹來身受磔刑,連骨骸也回不了家鄉了,只便宜了魏忠賢一門老小。
      
      但也有另一種說法,是說武長春确為后金奸細。后金的諜報工作是由明朝降將李永芳負責的。他每月花銀一百兩,收買與明朝遼東官員素有交往的劉保,令其按月遞送情報。更有甚者,為了刺探軍情,他還派了自己的女婿武長春,“出入京師,窺探消息,謀為不軌。”(《三朝遼事實錄》)
      
      武長春在明萬曆四十六年,也就是后金的天命三年(1618)開始當間諜,混了一個明軍的假身份,以催餉為名潛往京師。天啟元年(1621)后金攻陷遼陽后,武長春一度私自回到山海關,后又受命返回京師。
      
      其時,李永芳托人攜銀700兩交給他,令他在京活動。其任務是:只要拿到有价值的情報,就馬上送到“山東平度州陳一敬家”。武長春為了便于在京城潛伏,特意買下了窯姐兒李鳳兒,在楊美竹斜街馬家坊租房住下來了。
      
      此間,武長春收買明官季應誠、李廷柱、周應元、李廷棟、薛應魁等人,花費白銀1400兩;又冒頂楊武舉的履曆,鉆營謀個守備官職,意圖掌握兵權,充作內應。寧遠之役打響之前,武長春又潛入寧遠,但見明軍防范不是一般的嚴,連街道小腳老太太都在參與肅奸,沒辦法只得逃往回京。后被東廠緝拿歸案,凌遲處死。
      
      這個說法,言之鑿鑿,似乎更可信一些。但是別忘了,許顯純就是干這個的,不把口供做得像模像樣,他哪能輕易騙過皇帝?
      
      就算第二種說法是實,抓到一名間諜和打贏兩場保衛戰,功勞孰大孰小?封侯的到底應該是誰?一望而知。可魏公公喜歡功名啊,那就什麼好處都得是他的。
      
      就連天啟皇帝完婚,魏公公也有蔭封,不知他這“空前絕后”的老家伙對這有什麼功?
      
      此外,凡是重大工程完工,魏公公都少不了有封賞。天啟五年(1625)正月,泰昌帝的慶陵修好,魏忠賢蔭都督同知。天啟六年(1626)九月,皇极殿落成,魏忠賢晉升“上公”,加恩三等,賜田二千頃。就連王恭廠大爆炸,都有人上疏請論魏忠賢“救火功”,結果還真的就有封賞。
      
      這樣的冒功無計其數。真個是“今日蔭金吾,明日拜崇侯”,“一門之內,錦衣三十余人,公侯七人”,雞犬鴨鵝,一齊升天!
      
      整個魏氏家族,只要能沾點兒親的,叔侄孫甥,無一不封。魏良卿原來不過是一市井佣夫,也就是街邊找零活兒干的民工,后來又賣過菜。到今日,封伯封侯,加太師、賜鐵券(免死牌)、乘大轎,又代皇帝去祭天、祭祖宗。以致天下人都疑心:魏公公這不是想要篡位了麼?
      
      這個魏良卿的發跡史,史上獨一無二,可列為中國曆史上最“成功”的一位民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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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對于魏忠賢的曆史作用,在明末就已有定評,閹黨殘余在南明小朝廷時期,雖也曾一度翻案,卻只能越描越黑。
      
      但是近些年來,國人思維日漸活躍,有些年輕人喜歡做翻案文章。不管是現代思維也好、是逆反心理也好,總想說魏忠賢沒有那麼坏,且有治國能力;說東林黨無能且小肚雞腸,甚至說天啟時代的東林黨人私德也很糟糕,與閹黨半斤八兩。
      
      這些新鮮之論,不過是逞一時口舌之快。想要徹底翻掉這個案件,一是要有証据,二是要合邏輯。
      
      東林黨固然有偏激和策略失誤的問題,但作為政府官僚,絕大多數是正人,能夠做到清廉、愛民、不諂附惡勢力。在任何時代里,能做到這三點,就是好官,無須其他技巧技能或者風度。他們雖然迂腐、固執、對人品要求太苛刻,但這些,都不是罪惡!
      
      東林的六君子也好,七君子也好,若有一人像閹黨那樣半斤八兩,何至于被追比長那樣也交不夠錢?他們不過是退休官員,無權無勢,又怎麼能贏得百姓舍命保護?
      
      設身處地地想,我們自己大多都愿意“父母官”是個好官,恐怕沒有什麼人喜歡官員越坏越好。如果有人喜歡,其身份大抵是開發商或包工頭,那也無須來關心這段曆史了。
      
      所以我說,有一種東西叫公論,這東西就是曆史的慧眼。是非善惡,瞞得了一時,瞞不了一世。
      
      我們再來看看魏忠賢的作為。他在政治舞台上竄紅有七年時間,真正當國有兩年多一點兒。這個人,究竟有哪些經天緯地之才,我看不到,也推論不出來。
      
      前面我已講過,他所干的,無非是殺忠臣、驅良將、哄皇上,霸朝堂。對忠良的戧害,起的是離散人心的作用。對大明來說,罪莫大焉!朝中烏煙瘴氣,朝廷的公信力也就貶值到一文不值,社會逐漸呈現解體之勢。要知道:民心散易,復聚難矣。
      
      一個代表公平正義的朝廷,卻以無上權威干了那麼多坏事,那不是皇帝下個罪己詔或者新君即位就能洗白了的。
      
      人心是白紙,你的點點滴滴惡跡,都記得一清二楚。民眾對朝廷的認同感一旦完全消失,政權也就如沙上筑塔,眼看著就是——“倒了!倒了!”
      
      草民我极力想在曆史的邊角里,找到關于魏忠賢對明朝做的好事實事。但沒有。沒有就是沒有。一個人若是好,不是某史家的一枝筆就能埋沒掉的。況且,古代人的“史筆”,也不像我們想的那樣可以隨心所欲。
      
      我在這里把史料上記載的魏忠賢做的“好事”,盡可能地湊一湊,看他是否功大于過,或者可以兩相抵銷。
      
      一、魏忠賢救火。天啟六年,御馬草場——天師庵草場失火,火勢凶猛。魏忠賢親自督率內外官員救火,三日方把火扑滅。据說他還親自端盆澆了水。但是,當今也有史家認為,他大可不必親自動手,其目的還是出風頭、想撈取封賞。
      
      二、魏忠賢節約。他曾經下令取消后宮長街的路燈,以此節約燈油。但也有人認為,這樣做,是為了方便他和他的爪牙晚上在宮里干坏事。
      
      三、魏忠賢搞舊城改造。由于萬曆怠政,紫禁城內多處建筑頹敗荒涼,內金水河也好完全淤塞,成了互不連接的小水洼。魏忠賢親自抓改造,將破敗建筑修理一新,金水河也得以全部疏通。
      
      四、魏忠賢為前線籌集馬匹。遼東戰事吃緊,急需馬匹,但這個問題一直難以解決。魏忠賢為國分憂,想了個好辦法。依明朝舊例,大臣有特殊貢獻者可賜給在宮中騎馬的特權,不過,作為條件,騎馬者逢年過節要向皇帝進獻好馬一匹。魏忠賢就一下子賜給几百名太監在宮中騎馬的特權,而后就不斷地降諭旨進馬,逼得這些太監直罵娘。
      
      當然,人家也不是吃素的,你要馬,我就花少少的錢買一匹老馬病馬來應付。馬匹交到宮中后,又沒有人好好喂,等分配到前線的時候,那是隨到隨死,哪里做得成什麼戰馬?倒是可以常見軍士們改善生活,大嚼馬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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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五,魏忠賢對待公文非常“認真”。 魏忠賢的官職是秉筆太監,但他同時又是個文盲,這一對矛盾集中在他身上,卻也沒難倒他。《酌中志》說“魏逆不識字,從來不批文書”。他看文件,掌握朝中大事,是靠听人家朗讀。由于他“頗有記性”,又“擔當能斷”,所以他比天啟還是要“勤政”得多。
      
      可是,一個不稱職的人驟居高位,拋開黨爭的偏見不說,就他那點兒能力,在政務上也常出笑話。天啟六年初,兵部請示,要把薊鎮鎮虜關的提調(武官名稱)董節,升為都司僉書銜,兼管一個軍事單位的“游擊將軍”事務。可是,報告到了魏忠賢這兒,發現了有問題。他了解到,提調這一級別與游擊將軍之間,中間隔了一級。此人為什麼會跳級擢升?他認為必有隱情(行賄了),于是降旨責問。
      
      兵部很快就有了解釋,說都司僉書一職曆來很少有“實缺”,就是說這僅是一個官級,往往沒有可以實際負責的事務,所以提調一級的武官任滿升職,都以都司僉書一職兼管游擊將軍的事務,這是慣例,並非跳級。
      
      但魏忠賢是不肯認錯的——上級領導怎麼能有錯兒?他矯詔把兵部主管武官人事的職方郎中余大成削籍為民,把人家的干部資格都給剝奪了。兵部尚書王永光急了,再次說明情況,為余大成講情。但魏忠賢還是不听,訓斥兵部,今后提拔武官要“循級序升,不得越次兼管”(《明熹宗實錄》)。
      
      此謂典型的“以不知為知之”。
      
      在這前后,還有一件類似的事,倒霉的是閹黨的一個小嘍啰——禮科給事中李茂恆。李茂恆寫了一份奏疏,里面有一句話是“曹爾楨整兵山東”。 魏忠賢一听:不對!這個曹爾楨剛給我送過一個大紅包,我給了他山西巡撫的位置,他原是民事行政官,只有到山西當巡撫(軍民都管)才可能整兵,怎麼在山東就整兵了?哼,讀書人,連山東山西都分不清。在“領導班子”朱批的時候,他就吩咐要批評一下。
      
      偏偏這個小小閹黨李茂恆,非要堅持原則:我他娘的就是沒錯!上疏辯解說,曹爾楨原為山東布政使(民事省長),雖然已經升職山西,但還未到任,不可能在山西干什麼事。而年初遼東有警(皇太极要挑釁),兵部曾經令曹爾楨督促地方部隊戒備,所以說“整兵山東”沒什麼錯兒。
      
      這一說,還得了!這不等于說我魏某人是白痴麼?于是魏忠賢矯詔,斥責李茂恆“不恭”,也給削了籍。對李茂恆來說,是九十九個頭都叩了,就差這一個不肯叩,好不容易混成個閹黨,卻把前程給毀了。
      
      以上所列,就是魏忠賢屈指可數的“政績”。要說他有才能,也就這一點兒。須知,干部選用,必由正道,是千年可循的規律。天啟把這樣一個文盲加流氓的人硬給提到國家中樞位置,能干成什麼樣,那是可想而知的。
      
      上述的救火、節油等等,可以說的确是政績。但他一個伙食科長出身的太監,未經過從政的必要訓練,也沒有從政的眼光和胸襟,目力所及,也不過就是宮里的那點兒事。“朝菌不知晦朔,螻蛄不知春秋”。民生、吏治、邊防,這關乎大明興衰的三要素,他怎麼能弄懂?又怎麼來管?
      
      大明這輛瘋狂馬車,在他的驅趕下,不朝懸崖狂奔才是怪了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,究竟好在哪里?
    17#
    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40:38 | 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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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毛一鷺和徐吉看到聖旨,見毫無責備之意,才放下心來。那毛一鷺的腦筋也轉過彎來了:把事情說大于他們自己沒好處,因此在覆奏中,就盡量往小了說。兩人統一口徑,說變民乃烏合之眾,起哄鬧事,由于撫按兩台高度重視,及時果斷派了官兵戒嚴,所以群眾旋即散去,甦州社會已恢復穩定。現已責成知府知縣,馬上緝拿首犯。
      
      此外,兩人還把責任往緹騎身上狠勁推,說這幫緹騎身負皇命,到了甦州卻不馬上開讀,無故滯留,勒索商民,結果激成民變。
      
      這道覆奏上去,天啟和魏忠賢終于明白甦州事件是怎麼回事了,很快就有詔下來說:“愚民(老百姓的覺悟就是低)狂逞,至擠傷緹騎旗校,雖說是變起倉促,然撫按等官平日教育的功效在何處?据奏犯官既已前來,姑不深究。還著密拿首惡,以正國法,不得累及無辜。”
      
      這奏疏,不知是內閣哪個人的手筆,政策性极強。緹騎撒野惹了事,皇家面子丟不起,死也不能跟天下人說實話。因此只說“擠傷”了執法人員,死的緹騎“烈士”也就委屈點兒吧。這樣,把事態的結果說小,只抓首犯也就說得過去了。不累及無辜,是叮囑下面千萬不要擴大化,萬一真的激反了江南,還得我們几個老爺子耗神費力的平亂。
      
      聖旨到了甦州,顏佩韋等五人聞知,都自動到官府投案,坦然聲稱:“首倡是我們,脅從也是我們,切勿累及他人!”
      
      毛一鷺將五人下獄后,仍在祕密查訪,先后共抓了13個人。吳中士民見官府秋后算帳,都日夕相惊,不知要逮多少人,不知要抓到什麼時候為止。有人還傳說朝廷即將發兵坑殺(活埋)全城,富戶們紛紛收拾細軟准備逃跑。
      
      寇慎和陳文瑞見不是事,連忙出面安撫,士民見日久無事,才漸漸安定下來。
      
      開審時,五壯士神態自如,視毛一鷺如豬狗,斥道:“你陷周吏部死,官大人小;我們為周吏部死,百姓小人大。”可怜毛一鷺,做官做到了省一級,連做人的起碼道理都拎不清,被平頭百姓鄙視到這個熊樣子。
      
      面對毛一鷺的問話,五壯士不屑一顧,只扔下一句話:“為吏部死,復何憾!”(《碧血錄》)
      
      10天之內,毛一鷺連上三疏,匯報審訊情況,花言巧語地哄上級,說是“緝獲首難狂民,地方帖服”。
      
      本案最終審結,毛一鷺的判決出來了:帶領生員請愿的諸生王節、劉羽儀等五人被奪去生員資格;河邊暴打另一伙緹騎的戴鏞、楊芳等發配邊境衛所充軍;顏佩韋等五壯士被判死刑。
      
      五壯士的這個死刑,只是個判決,還留有余地,也就是待決,有時間不定的緩刑期。而且皇帝也有權改變或否定判決結果。
      
      知府寇慎感其忠義,吩咐司獄說:“此俱是仗義人,不須拘禁,即家屬送飯,亦不可阻。”地方監獄本來就沒有詔獄那麼恐怖,再加上有知府大人的關照,五壯好歹沒受苦。
      
      獄中有人安慰五人道:“當朝首輔顧秉謙是吾輩同鄉,你們或可不死。”顏佩韋嘆道:“顧秉謙已認魏忠賢為父,諸大臣都血肉狼藉,我們如何得免?我們寧愿從周吏部而死,不愿因奸相而獲生!”聞者無不泣下(《周忠介公燼余集》)。
      
      他們所追隨的周吏部,后來果然被害死,十月,靈柩運回甦州。五壯士痛哭不止,馬杰說:“忠臣已死,速殺我等,好輔助他老人家做厲鬼擊賊!”顏佩韋道:“上奏是毛都堂,今詔下,生死都在他。我輩被殺后,做鬼也先去尋他!”
      
      毛一鷺听到這話,大怒,不禁起了殺心。
      
      這時吳中一帶的情況很不穩定,顧秉謙等閣臣關于要抓“漏網魁渠”的精神又傳達了下來,似有將同情東林黨的地方紳士一網打盡的意思。這時候,朝廷因為民變事,換了一個新巡按王珙來接替徐吉。王珙也是個閹黨,他還未到任,在京中了解到吳中的情況,就建議將五人殺掉,了結甦州民變一事。
      
      不久,有聖旨下,同意執行。五壯士的命運就此被決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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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毛一鷺在執行時,怕再出什麼亂子,就指派兵使張孝去監斬。張孝對五壯士深為敬佩,但又無法抗命,內心痛苦萬分,在行刑過程中淚如雨下!
      
      五壯士從容走向法場,相顧笑別。馬杰道:“大丈夫假若病故,則與草木同腐,默默無聞。而今吾等為魏黨奸賊所害,未必不千載留名。去!去!去!”顏佩韋笑對眾人說:“列位請了,學生我走路去了。”
      
      說罷,五人引頸就戮。《五人墓碑記》上說他們“意氣揚揚,呼中丞(巡撫)之名而詈之,談笑以死”。
      
      這篇墓志銘代代傳誦,至今仍載于中學語文課本內。烈士英名果然不朽,千載之下,仍能映襯那些注定速朽的鉆營之輩,是何等可笑,何等卑劣!
      
      行刑完畢后,五人的頭顱被挂在城頭示眾,有賢明士紳花了五十兩銀,將頭顱購回,精心放置在匣子里。
      
      五壯士就義前數日,恰逢大雨如注,狂風怒號,稼禾皆摧,太湖暴漲。人皆曰:此乃五人忠義感動了上蒼。
      
      据說,后來毛一鷺未得好死。一日,他在家中正與來客一起閱讀邸報(中央通訊報),恍惚見五人前來索命。他惊恐萬分,連忙奔入內室,客人也甚駭异。不一會兒,听到內室有哭聲,緊接著毛一鷺大叫一聲,氣絕身亡!
      
      不管這是事實也好、附會也好,此人已是千夫所指,遺臭萬年了。
      
      就在烈士就義11個月后,魏忠賢轟然倒台。毛一鷺為拍馬屁在虎丘給魏閹修建的“生祠”也隨之荒蕪。甦州人感念五人的忠義,將他們合葬在生祠的舊址上,刻石立于路邊,名曰“五人之墓”。
      
      据說,碑上題字是由天啟二年(1622)的狀元文震孟所手書。此外,崇楨三年(1630)的解元、復社領袖楊廷樞題寫了墓園門額“義風千古”。復社領袖張溥親撰膾炙人口的《五人墓碑記》,他在文中嘆道:“嗟夫!大閹之亂,縉紳而能不易其志者,四海之大,有几人歟?而五人生于編伍之間,素不聞詩書之訓,激昂大義,蹈死不顧,亦曷故哉?”
      
      ——是啊,縉紳(為官者)富貴不能移的,有多少?大字不識的小民卻能知曉大義,又是何原因?
      
      知識就是力量,這力量究竟應表現在哪里?知識改變命運,它同時還改變了些什麼?
      
      明末抗清奇人查繼佐,在他的史著《罪惟錄》中說,顏佩韋等人不過是市井小民,連姓名都不為周昌所知,平日見到縣里的尉簿小官,他們都會面紅耳赤說不成話,可是一旦臨難,氣雄百夫,虎虎生風,徒手對凶頑,竟然使權珰氣沮,緹騎不復出都門。這五人雖然沒能讓周吏部活,但卻讓無數像周吏部那樣的人活下來了。而周吏部因有了這五人則不死,雖死而猶生!
      
      他的話,說得透徹!緹騎自從在甦州挨了一頓痛打后,嚇得再也不敢出京城半步,魏忠賢也不敢再興如此的大獄。其余不知有多少東林正人,在此之后得以保全。
      
      匹夫一怒,血濺三尺,就是秦始皇也要退讓三分。
      
      敢問那些視民意如糞土者,難道比秦始皇還要膽大麼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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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【“七君子”碧血丹心永照青史】
      
      
      似魏忠賢者流,無才無德,靠權朮起家,賴庸主提拔,才僥幸爬到了高位。他不會知道,這不過是畸形政治下的蛋。反而產生了巨大的權力幻覺,以為自己具備了某種天才,天下事沒有他擺不平的。
      
      這種家伙,既沒有國家觀念,也沒有民本意識。盡管是在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,其胸襟也還是一個市井無賴之徒。“水可載舟,亦可覆舟”,像這樣最淺顯的治國之道他都不懂,動不動還想以屠城來泄黨爭之忿。那麼,他所做的一切,其荒誕無恥,其逆民心而動、背潮流而行,也就毫不奇怪了。
      
      逮捕周順昌,在甦州遭到強烈抵制,並不是一個孤例。魏忠賢的倒行逆施,所触犯的已不僅僅是官僚集團內較正直一派的利益了,他是在與民眾直接對陣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的專權,迄今為止節節得胜。他環顧海內,也許感覺已無對手。看吧,天下噤口,君子斃命,官場惟余無骨的小人。
      
      但這種情況的背面所潛伏的危机,他感覺不到。是啊,此時此刻,誰還有力量能掀翻他?
      
      在古代曆史上,皇權就是獨裁,因此獨裁不是問題的症結。問題在于,要想獨裁得安穩一點兒,就要把老百姓的意志當回事。給他們飯吃,讓他們氣順,大廈的基礎才能牢固。
      
      就算是皇權政治中的天才,一旦把百姓當豬狗,殺之、困之、鎮壓之,也就離瓦解之日不遠了!天才,救不了暴虐統治的命。
      
      因為,在政治這個天平上,民意才是最大的砝碼!
      
      魏忠賢胸無點墨,他不懂曆史。魏忠賢是靠拍馬起家的,他沒見過“民不畏死”是個什麼樣子。
      
      他不知道,曆史絕不是一條“靜靜的頓河”。它總有令人意料不到的轉折處。當這種轉折一旦降臨,要致他于死命的人,打的就是民意這張無敵王牌。
      
      他腳下的基礎,在逮捕七君子之時,就已經開始搖晃。
      
      早在逮捕周宗建的時候,吳江縣就已經發生過萬民號泣相送的場面。
      
      在甦州民變的同時,常州也有士民萬人慟哭于道,挽留被緹騎逮走的李應升。這與甦州的情形非常相似。
      
      當時李應升听說逮報已到,就穿上囚服,自行來到解所候命,神態自若。有人問他:“可曾與家人作別?”他慨然答道:“我志在以身殉國,安能卹家也!”
      
      這就是成語里所說的“義無反顧”,決不回頭再看一眼。
      
      當知縣帶著公文一到,他就隨同一起去了府城。常州知府曾櫻,慕其忠義,特地到他坐的船上看望他。此外,几位好友也事先來到南察院,與緹騎們商議賄銀數目,以免李應升途中受苦。
      
      后來北行到達武進后,李應升的業師吳鐘巒不怕受牽連,留李在自家住宿,兩人作慷慨訣別。李應升感念身世,心情极沉痛,嘆道:“世道如此,讀書何用?我叫兒子不必讀書了!”老師說:“書何必不讀?只是不能像你那樣真讀書。”李應升抬眼望望,此時置身的小亭上,有匾額題曰“清風亭”,他頓然振奮,曰:“此去必不讓此亭笑我!”
      
      臨別時,他還向老師要了一本袖珍本的《易經》,准備在路上和獄中研讀。
      
      ——生死在天,聞道則無悔。志士之慨,怎能不萬古流芳!
      
      后來在路過滕陽驛站時,李應升見壁上有國初方孝儒獲罪時題的一首《念子》詩,不禁凄然,也援筆題詩一首,其詩句曰:“最是臨風凄切處,壁間俱是斷腸詩!”
      
      三月二十一日,在開讀的那天,常州也有令人激動的一幕。南察院前,聚集了數千士民,填街塞巷,馬不能前。眾人憤怒高呼:“李官忠臣,何忽見其就逮?”(《三朝野記》)
      
      一些士民手持短棍,鼓噪道:“入憲署,殺魏忠賢校尉!”周圍民眾齊聲呼應,訇然有如雷鳴。
      
      一個賣甘蔗的少年,僅十余歲,當街大呼:“我恨极矣,魏忠賢殺卻江南許多好人!”說罷,奔跑到一個肥胖校尉身后,撩起他的“飛魚服”,一刀就割下一大片肉來,扔到地上讓狗爭食。
      
      見此壯舉,民情頓時洶涌,人人疾呼擊殺緹騎。校尉們嚇得魂飛魄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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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知府曾櫻聞訊,連忙趕到現場勸解,同時又請出了李應升。李應升向眾人拜求道:“諸君誠然是愛我,但為何要蔑視朝廷?”他再三勸解,眾人才漸漸散去。
      
      當下,曾櫻安排緹騎轉移到東察院去住,並派了重兵護衛。在開讀詔書時,怕發生意外,將大門緊閉,不准閑雜人等一人入內。
      
      這一伙緹騎,不僅嘗到了甘蔗刀的厲害,同時也听到了甦州民變的消息,知道那里的同事腦袋都被踩爆了,著實害怕了,對李應升未敢有任何刁難。三月二十三日,一行人悄無息地押著李應升北上了。
      
      此次緹騎南下,任務是逮回五人,共有四人被逮到或者自己投案,卻有一人沒有逮到。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高攀龍。
      
      緹騎來到無錫后,准備三月十八日開讀,有人把這消息告訴了高攀龍。此時他已無欲無求,完全超然于物外。
      
      十七日一早,高攀龍去參拜了宋儒楊時的祠堂。楊時是宋代大儒程灝、程頤兄弟的門徒,是“二程學說”的正宗嫡傳,也是宋代東林書院的創始人。而后,便與自己的兩位門生和一個弟弟,在自家后園池上飲酒暢談。
      
      他听到周順昌被逮的消息后,淡淡說了一句:“吾視死如歸爾,今果然矣!”之后,與家人談話,平靜一如往常。
      
      他寫了一張紙條,封好,交給兒子世寧,說:“明日若事急,可打開。”然后叮囑家人:“勿急,我欲靜思良策,明早處分,當無大禍。”說罷,將所有家人遣出,閉門獨坐。
      
      到夜半時分,他整好衣冠,向北方三叩首,然后來到后園,縱身跳入池中自盡,時年65歲。
      
      家人于后半夜不見屋內動靜,連忙撞門而入。見室內只有一燈熒然,高攀龍人蹤不見,便急忙四處尋找。最后在后園發現高攀龍人已在水中,面向北,雙手捧心,屹立不動,死了多時了。
      
      令人奇怪的是,他衣衫整洁,僅濕了下半身,且未沾染汙泥,口中也未進水。所以,鄉人都傳說,高大人並不是淹死的,而是魂歸于自然,與天地萬物合一了!
      
      打開他臨死前寫的紙條,原來是遺疏一道,是讓家人遞上去的。里面說:“大臣受辱則辱國。謹北向叩頭,從屈原之遺則。君恩未報,結愿來生!”(《三朝野記》)
      
      此疏在親友鄉鄰間宣讀時,聞者無不潸然淚下!
      
      宵小當道,正人途窮,天地間竟容不下一佼佼者在。由此,我們大概可以想見300多年后北京太平池的類似悲劇。忠或不忠,在人間已講不清楚了。千古艱難惟一死,生逢濁世,這“一死”倒也不難。
      
      生如狗,何可留?死如鵬,得自由!
      
      ——悲哉,人世!悲哉,大明!悲哉,億萬蒼生,忍做楚囚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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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高攀龍就這樣駕鶴而去,其余六人則在詔獄中遭受了與六君子同樣的命運。
      
      周宗建、繆昌期是最早被逮的,押解至京后,立即送入詔獄嚴刑拷問。
      
      繆昌期被逮時,也是很悲壯的。緹騎至江陰,他慷慨而行,曰:“早知此矣,既與應山(楊漣)同事,則應與應山同禍!”三月五日起解之前,他還寫下了一篇《漫記》,將生平大事逐一記下,交與兒子虛白說:“日久事定,方可拿出示人,不要徒取滅門之禍。”
      
      他在《漫記》里對自己的評价是:“為文有筆而無學,為學有識而無養,種種欠缺,人所共見,而不敢存營私背君、欺心賣友一念,亦天地神明所共鑒也!”(見《碧血錄》)
      
      君子與小人,志士與貪夫,磊落之人與兩足之獸,所有的差別,關鍵也就是這一點而已!
      
      北行過江時,他賦詩一首曰:“一死無余事,三朝未報心!”所過之處,百姓攔道迎送。有人听到是他被起解,都忍不住淚下。
      
      四月,李應升、周順昌被押解到京。而逮黃尊素的那一路緹騎,在甦州挨打后逃回,黃尊素自己投到官府候命。
      
      此外,還有逮周起元的那一路,也同樣遇到了麻煩。据《漳州府志》載,緹騎到了漳州后,地方官員听說退贓即可贖身,就把這話放了出來,家鄉父老立刻在四個城門設立了募捐柜,籌款還贓,“不數日錢滿,士民如數交迄,緹使也為之感動”。
      
      不過這個記載恐怕有誤,因為周起元在巡撫甦松十府的時候,既得罪了李實、又得罪了毛一鷺,所以被安的贓銀最多,達十萬兩之巨,比直接得罪了魏忠賢的還厲害(再次印証了“閻王好惹,小鬼難搪”之定律)。漳州雖有海運之利,但士民一下湊齊這麼多錢,怕是不大可能。
      
      所以,极有可能是如《罪惟錄》所說,這是大家湊錢來賄賂緹騎的。周起元在巡撫甦松二年中,為百姓做了許多好事,離任時,“吳人無老少皆隨送,涕哭聲塞市”。家鄉人也以他為榮,他一出事,來捐錢的絡繹不絕。有老婦人取下頭簪扔入;也有轎夫在抬客人的時候,特意繞個彎過來,捐出十几文工錢。最終湊齊了賄銀,打發了緹騎。
      
      這一路也險些出了大事。有一義士在城中奔走呼號,聚眾為周起元鳴冤。百姓圍住衙署,怒不可遏,差點兒就要痛打緹騎奪人了。
      
      周起元連忙跪求眾人:“父老愛我,勿陷我不義!”民眾才罷了手。
      
      此時甦州民變案已轟動全國,作為專政机關的緹騎,徹底被人民群眾打服了。逮黃尊素的那一撥,死也不敢再南下;准備押解周起元的這一撥,也不敢帶著人上路。
      
      這兩個犯官如何辦?成了燙手的山芋。魏忠賢也不敢再來硬的了,怕再次激起民變,萬一天啟腦筋開了竅,將危及他自己的權勢。于是,經過研究,讓天啟下詔,改由當地巡撫派人押解。最后的這兩人,分別在五月和閏六月才押解到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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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在六人陸續下獄后,曾有閣臣上疏請求,在鎮撫司審過周宗建等人后,盡快將他們移交刑部議罪。為閹黨所控制的內閣為何有這樣的提議,不得而知。也許是為掩人耳目,也許是想推卸謀害忠臣的責任,總之很蹊蹺。
      
      但是天啟充耳不聞,也可能是魏忠賢早給他進了言,就是要把此案連帶六人的命在詔獄里面了結。
      
      皇上沒發話,魏忠賢卻發了話,他嚴禁將一人發往刑部。上次六君子案中,漏了一個顧大章到刑部,結果楊漣等人被拷打致死的慘狀就給泄了密。因而這次一個蒼蠅也不能放出。
      
      后來有獄卒偷偷透露了一些,說六人死狀极慘,一點兒不亞于六君子,且大部分真實情況已永遠無人能知了!
      
      忠魂無歸處,不見“燕客”來!
      
      七君子中的獄中諸人,在生命最后關頭的抗爭細節,永埋黃土,這是最令人慨嘆的一件事。
      
      其中繆昌期入獄較早,閹黨始終怀疑楊漣所上的“二十四大罪疏”是老繆代的筆,所以許顯純對他用刑尤狠,平日也要比別人多加一副鐐銬。在酷刑之下,他十根手指全部脫落,只剩下禿禿的手掌。到四月三十日,入獄40多天時,斃命于獄中。
      
      合當是天怒人怨,就在繆昌期死后第6天,京師突遭一場千年奇災!
      
      天啟六年(1626)五月初六日,上午巳時,也就是9、10點鐘的樣子,“天色皎洁,忽有聲如吼,從東北方漸至京城西南角,灰氣涌起,屋宇動蕩。須臾,大震一聲,天崩地塌,昏黑如夜,萬室平沉(塌陷)。東自順城門大街(今宣武門內大街),北至刑部街(今西長安街),西及平則門(今阜城門)南,長三四里,周圍十三里,盡為齏粉。屋以數萬計,人以萬計。王恭廠一帶,糜爛尤甚。僵屍蕩疊,穢氣熏天,瓦礫盈天而下,無從辨別街道門戶。”(《碧血錄》附錄《天變雜記》)
      
      這就是著名的王恭廠火葯大爆炸事件。
      
      事發突然!規模駭人!景象慘烈!
      
      王恭廠在北京內城西南隅,也就是今天的宣武門內,大約在西城區新文化街以南、象來街以北、鬧市口南街以東、民族宮南街以西的永寧胡同與光彩胡同一帶。這里是明朝工部的火葯庫,內藏10余萬斤火葯。當時凡京營火器所需的鉛子、火葯都是由王恭廠制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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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事故的原因不詳,當時先是王恭廠地內有聲,如雷鳴陣陣,而后火葯突然自焚,產生巨大的爆炸。在王恭廠做工的30余名工匠,瞬間全部被燒死。
      
      据今人推算,這次爆炸范圍半徑大約750米,波及面積2.25平方公里。
      
      爆炸時的情形极為恐怖、怪异。据明代的正史和各種筆記、小說記載,隨著一聲劇響,只見空中有飆風一道,內有火光,緊接著蘑菇煙云沖天而起(宛如核爆),平地立刻下陷。長安街一帶,紛紛從天上落下許多人頭來,德胜門一帶落下無數人的四肢。這一場碎肢雨,一直下了兩個多小時,實在駭人听聞。
      
      爆炸威力之大,也是超乎一般人想象。石駙馬街上有一個五千斤重的石獅子,平日几百人都推移不動,當時竟被氣流一卷而起,飛到了順城門外。還有大木頭甚至一直飛到了密云(今日開車也得好几小時)、人體飛到了薊州。
      
      爆炸波及的地方,無論死人活人,皆是赤身裸體。衣服全部飄到了西山,密密麻麻挂在樹上。昌平縣的校場上,也落下了成堆的衣服,里面還夾雜著鍋碗瓢盆、銀錢首飾。
      
      當時正走在街上的官員薛風翔、房壯麗、吳中偉的大轎被打坏,傷者甚眾;工部尚書董可威雙臂折斷;御史何廷樞、潘云翼在家中被震死,兩家老小“覆入土中”;宣府楊總兵一行七人連人帶馬沒了蹤影。
      
      更為蹊蹺的是,承恩寺街上行走的女轎,事后只見轎子被打坏在街心,女客和轎夫都不見了蹤影。元宏寺街上當時正有一婦女坐轎子路過,氣浪掀起轎頂,這女子身上衣服瞬間隨風而去,惟余婦女一人赤裸坐于轎中,身上毫發無傷(轎夫估計都裸奔了)。
      
      約有兩萬多人非死即傷,斷臂者、折足者、破頭者無數,屍骸遍地,一片狼籍,連牛馬雞犬都難逃一劫。王恭廠一帶地裂十三丈,火光騰空。東自通州,北至密云、昌平,到處雷聲震耳,被損坏的房屋無數。爆炸中心周圍有僥幸活命的,也都是披頭散發,狀极狼狽。
      
      關于大爆炸的情況,在《明熹宗實錄》、《國榷》、《酌中志》、《帝京景物略》、《宸垣識略》中均有記載,尤其是一位佚名者根据當時邸報撰寫的《天變邸抄》記述更為詳細。
      
      這些火葯如何自燃?為何事先不見一點兒征兆而瞬間爆發?最奇怪的是,爆炸中心卻"不焚寸木,無焚燒之跡",說是火葯庫失火爆炸或地震引起災變等原因,都難以解答。
      
      今人將這場奇災,與印度3000年前的“死丘”事件、舊俄時代1908年通古斯大爆炸並稱為“世界三大自然之謎”,迄今仍爭論不休。有地震說,火葯爆炸說,颶風說,隕星說,大氣靜電釀禍說,地球內部熱核高能強爆動力說,隕星反物質與地球物質相逢相滅說等,不一而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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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爆炸發生當時,天啟正在用早膳。感覺有大震后,他起身便沖出乾清宮,直奔交泰殿。“內侍俱不及隨,止一近侍掖之而行”,奔跑間“建极殿檻鴛瓦飛墮”,正中那位近侍的腦袋,頓時砸了個腦漿迸裂。天啟嚇得魂不附體,一口氣跑到交泰殿,躲在了一張桌子底下。
      
      當日皇宮也是狼狽已极,“乾清宮御座、御案俱翻倒”。正在紫禁城內修建三大殿的工匠,“震而下墮者二千人,俱成肉袋”。
      
      大爆炸震動了全明朝,上自公卿,下至黎民,無不震駭。朝臣中有同情東林黨或對興大獄不滿的,便以上天示警為由,紛紛上疏,抨擊客魏,反對誅戮大臣。天啟也有上諭給內閣,表示了“飲食不遑,栗栗畏懼”,告誡大小臣工“務要洁虔,洗心辦事”、“痛加深省”等等。同時還撥出一萬兩白銀撫卹死難者家屬。
      
      從這個官樣文章來看,他似乎是有修省之意。但實際上,天啟是曆史上最不怕上天示警和因果報應的皇帝之一。他的這個上諭,說得懇切且面面俱到,但就是沒行動。這也符合中國政治謀略中“干打雷不下雨”的傳統原則
      
      當時欽天監有一位管占卜天象的周姓官員,借机奏報說:“地鳴者,陰有余也,主弱臣強。一曰(另有一說):下謀上,政在婦寺作亂,殺戮不由上(皇上),政令從下出。”魏忠賢也是個不信天只信自己的人,當即叫人杖死這個占卜官(《玉鏡新譚》)——即使老天發怒,也不許你胡說八道!
      
      兵部尚書王永光也委婉表示了對興大獄的不滿,他說:如今罪囚半歸詔獄,追贓即立時斃命,雖然他們罪有應得,但這與“好生之德”不是太不合了麼?他提出,今后應慎刑獄,停緩建三大殿,聖旨應該由內閣票擬而不應徑發“中旨”。當時這類的議論很多,都是針對魏忠賢而發的。
      
      天啟總是以一個“知道了”搪塞過去,諸臣說多了,他還要為魏忠賢辯護。災异一過,又馬上給魏忠賢記功加賞。
      
      ——生活在這樣的時代,你就得學會沒脾氣!
      
      由于發生特大災异,京中忙亂,且天啟有明令天下停刑,魏忠賢一時也顧不得詔獄中的這五個人了。
      
      据說,錦衣衛有一個重要部門就在王恭廠,估計也崩得剩不下什麼了。緹騎們心里害怕,互相告誡不可太作惡,尤其不可南下。
      
      凡此種種,周宗建等人才稍獲喘息之机。但是到了六月中,天啟想起了這几個人,便又下了嚴旨,繼續“追比贓私”。
      
      許顯純對周順昌又開始了五日一比,起碼要打四十棍。周順昌性格剛烈,每次過堂都要痛罵魏忠賢。許顯純怕魏忠賢派來“听記”的宦官听見了,回去告狀,就命人狠狠掌嘴。
      
      周順昌臉被打紫,仍大罵:“奸賊,打得我的嘴,打得我的舌嗎?”
      
      許顯純暴跳如雷,親執銅錘,把周順昌的牙齒全部打落,然后問:“還能罵魏上公否?”
      
      好個周順昌,把滿口鮮血向許顯純臉上唾去,仍大罵不止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派來的听記連忙飛報主子。魏忠賢听了,大為氣餒,遂與李永貞商議,于六月十七日夜里,害死了周順昌。
      
      次日許顯純上報周順昌病故,兩天后才有旨允許安葬。周順昌的家人來領遺體的時候,只見皮肉已經腐爛,面目莫辨,惟有須發根根豎立,猶有生氣!
 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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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七君子中,周宗建因首劾魏忠賢以文盲身份亂政,因此許顯純對他用刑尤重。
      
      多次毒刑后,周宗建已奄奄一息,臥于地上,不能出聲。許顯純仍攘臂怒目,喝叱辱罵,問周宗建:“還能詈魏上公一丁不識乎?”
      
      御史王心一見前已有六君子之禍,很同情周宗建等人遭遇,便去見馮銓,說逮了周宗建等人,朝廷大失人望,希望他能出力解救,以挽回人心。馮銓不肯,王心一知事不可為,只得含淚而出。
      
      最后,魏忠賢命許顯純以鐵釘釘入周宗建身上,惟求其速死。見周仍不死,就給他套上錦衣,澆以滾水。周宗建頓時皮肉卷爛、赤肉滿身,在极度痛苦中熬了兩日,于六月十七日含恨死去(《明季北略》)。
      
      黃尊素入獄后,也備受酷刑。他知道早晚躲不過一死,就賦詩一首以明志。周宗建死后,因周起元路遠尚未解到,獄中惟余他和李應升兩人。黃尊素看到李應升受刑很重,就把自己家人拿來的完贓銀轉入李應升名下,以減輕他的追比之苦。
      
      兩人囚室僅隔一墻,黃尊素預感死期將至,便敲壁與李訣別,說:“仲達(李應升字),我先走了!”
      
      李應升大聲應道:“足下先行,應升踵至矣(我腳跟腳就到)!”
      
      壯士死義,如赴郊游。其浩然之慨,擲地有聲!
      
      次日,黃尊素果然被害,時為閏六月初一日。黃尊素就是“清初三大家”之一黃宗羲的父親。黃家赤貧,雖坐贓不足三千兩,也還是拿不出。后多虧故舊、同年及鄉鄰捐助,才得完贓。
      
      第二天,輪到李應升。他在死前賦絕命詩二首,其詩句曰:“十年未敢忘朝廷,一片丹心許獨惺。”又寫好遺書,與父母兒子訣別。
      
      他的兒子那時尚小,他特別叮囑兒子:若將來上進有望(能做官),則早早開始奉養祖父母;若上進無望,那麼無論如何要做個讀書秀才,將我的文稿、書簡整理好,因為這是“文章一脈”。我苦于生前未能盡到供養之責,所以你祖父母百歲之后,一定要葬在我的墓側,不得遠離。
      
      而后,他將遺書交給監獄卒,伏地向朝闕遙拜:“纍臣以身報國,死無所恨。”又望家鄉遙拜父母:“忠孝不能兩全,今生無復見二親矣!”當日即在獄中遇害,年僅34歲。
      
      待周起元被解到時,前面諸君子盡已死亡。
      
      說來,在閹黨的指控中,周起元才是七君子的“禍首”,其他多人都是被“竄入”(並案)的。王化貞在李實的空奏疏上,填的贓銀數目大得惊人,竟有十萬兩。他入監獄后,魏忠賢指示說不用審,就照十萬兩追比,這顯然是一心要殺他。
      
      為了完贓,周起元家產被充公,仍遠不足數目,以至株連親友無不傾家蕩產。他本人到九月,也為獄卒所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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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從天啟五年初以來興起的兩次大獄,把東林黨在朝中的勢力基本趕盡殺絕。在肉體消滅和思想控制兩手並用之下,士大夫或是公開投靠,或者百鳥壓音,“舉朝結舌,而諂諛頌德之風紛起。”
      
      在最黑暗的時代,卻到處都有頌歌盈耳。這樣的怪事,恰好說明凡有“老王賣瓜”的地方,必是惡政橫行之處。
      
      天啟這個傻皇帝也很高興:魏公公種的瓜,真是越來越甜了!他樂得耳根子清靜,不用再听東林黨人的噪聒了。
      
      ——盲人騎瞎馬,夜半臨深池。路走歪了還不許人家警告,警告就是別有用心。愚人做事,大抵如此,你跟他理論是沒有用的。
      
      真正能讓他清醒一點的就是民意。天啟六年三月間的甦州民變,給閹黨的全胜投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。
      
      不僅是緹騎不敢再出京逮人,就是魏忠賢本人,也對民意產生了深深的恐懼。
      
      當后來,他想出手最后扼住大明命運的喉嚨時,就是民意這道銅墻鐵壁擋在了他面前,使他不敢再前行半步。
      
      自作孽,不可活。殺了那麼多無辜和正直的人,還想有個善終嗎?還想讓后世的人念你一聲好嗎?還想一世、二世乃至傳之萬世嗎?
      
      他真是太看低了天意、人心和公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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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40:21 | 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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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第四位,周順昌,字景文,號蓼州,南直隸甦州府吳縣人,萬曆四十一年(1613)進士,曾為福州推官(審判長)。他的故事,我們前面也已有所涉及,就是在魏大中被逮進京途中,在甦州盛情款待並與魏大中結為親家的那一位。
      
      周順昌疾嫉惡如仇是出了名的。先前在杭州任司理時,到任的當天,同僚設宴接風,席間有藝人演出,演的是岳飛故事《精忠記》。當演到秦檜和他老婆商量怎麼設計陷害岳飛時,周大人按捺不住,飛步上台,揪住演秦檜的演員就是一頓痛打,眾人目瞪口呆。
      
      天啟時他曾任吏部文選郎,后辭官。在六君子案之后,魏忠賢的義子倪文煥挾嫌報復,上疏彈劾周順昌“與罪人婚”,還誣告周順昌在吏部選干部時受賄太多,回鄉時連船都壓沉了。
      
      其實周順昌辭職后是經河南從陸路回家,並沒有走運河,哪里來的什麼船?知情者無不痛斥倪文煥瞎編。但魏忠賢不管這誣告有沒有“硬傷”,借机削了周順昌的職。
      
      在甦松巡撫周起元被罷后,周順昌正在家閑住,寫了一篇《贈周公罷歸序》為周起元鳴不平,順便諷刺了一下繼任的巡撫毛一鷺。毛一鷺讀了這文章,氣暈了,發誓要找机會報復。
      
      周順昌當初在送別魏大中的時候,曾當著緹騎的面指名道姓大罵魏忠賢。敢這麼干的人,那時已是天下罕見,魏忠賢于是就把他記住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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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第五位高攀龍,字存之,號景逸,南直隸常州府無錫縣人,萬曆十七年(1589)進士。當過一段時間的御史,因為触怒當時的閣臣王錫爵,被貶官后,因親喪回了家。他和顧憲成一道發起東林書院,從者甚多。居家30年,大臣多次舉荐,但萬曆皇帝都不起用。一直到萬曆四十八年(1620)才出任光祿寺丞。前面已經說過,他曾經彈劾崔呈秀在淮揚一帶貪贓枉法,嚇得崔呈秀上門去給他跪下,請他放手,但被他嚴詞拒絕。
      
      崔呈秀就因為這個轉而投閹,立即實施報復,攻擊高攀龍和趙南星等朋比結黨,高攀龍被迫挂冠而去,不久又被削了籍。這次閹黨抓他,是因崔呈秀還嫌不解氣,把他的名字竄入了李實空印奏疏,並入周起元一案。
      
      第六位李應升,字仲達,號次見,南直隸常州府江陰縣人,萬曆四十四年(1616)進士,任南康府(今江西星子縣)推官,秉公執法,昭雪沉冤,被當地軍民視為包青天大人再世。天啟三年(1623)升任御史,曾經上疏指責魏忠賢濫用立枷。枷重三百斤,受刑者活不過几天,前后枷死六十余人。他建議,罷魏忠賢東廠之職。此后,在萬燝被杖死、林汝翥被刑杖、魏大中被逮的事件中,都公開跟魏忠賢作對。
      
      崔呈秀被高攀登龍彈劾,奏章就是李應升起草的。當時崔呈秀求不動高攀龍,又跑去李應升的住所,給李下跪磕頭,乞求高抬貴手。李應升沒答應,只說:“事情要交付公論,非敢私。”
      
      天啟五年(1625)年三月,崔呈秀唆使黨羽誣告李應升,李因此而被革職。六君子死后,李應升悲痛欲絕,設牌位祭奠。他自然也成為魏忠賢的眼中釘。
      
      第七位黃尊素,字真長,號白安,浙江紹興府余姚縣人,萬曆四十四年(1616)進士。天啟二年(1622)任御史。在楊漣上疏彈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之后,他也曾上疏彈劾魏忠賢。他質問皇上:“天下有政歸近倖,大權旁移,而世界清明者乎?天下有中外洶洶,無不欲食其肉,而可置之左右乎?”言辭相當尖銳。
      
      在杖責萬燝、林汝翥的事件中,有一次眾大臣在內閣中爭論處理辦法,魏忠賢派了几百個小宦官到內閣肆意辱罵,內閣輔臣無一敢吭聲,惟有在此議事的黃尊素拍案而起,高聲喝道:“內閣乃國家重地,即便司禮監太監,不奉旨也不能來,你們要干什麼?”眾宦官攝于他的威嚴,才乖乖退去。
      
      黃尊素不僅敢干,也很有深謀遠慮,曾經勸鄒元標京師不是講學之地,易于惹是非;勸楊漣若沒有太監做內援,就不要發起總攻;勸魏大中不要攻魏廣微太急,以免他去投閹;但是東林的這些要人都沒有听他的勸告,否則的話,東林黨的處境不會惡化得這麼快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在第一次逮住汪文言的時候,就想牽出一批東林黨來,結果黃尊素跟管鎮撫司的劉僑打了招呼,給攪了局。魏忠賢從那時候起,就發誓要滅此人。
      
      這些還都是舊帳,現在又加上與李實“湖上密謀”,那還得了,所以黃尊素也難逃此劫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在前一年,切瓜砍菜地滅掉了六君子,沒見全明朝有什麼抗議和反彈,所以這次底氣很足。有崔呈秀出主意,抓著李實這個冤大頭,一口氣就可以再滅七個。
      
      天啟發了話以后,錦衣衛緹騎就大批南下去抓人。因為周宗建和繆昌期在聖旨下的時候就已另案被逮,正在押解途中,所以這次要抓的是五個人。
      
      奉旨抓人,那還有什麼好說的!我叫你三更死,你就不能五更亡。什麼天理、人心、良知,惡人們心里哪怕存著其中的一點點,國家怎麼會到這步田地!
      
      可是,從大閹黨到小閹黨,還有那憋著勁兒想去犯官家里敲詐勒索的緹騎,都把事情給想簡單了。
      
      百姓真的是老黃牛嗎?任你鞭笞而無知覺?
      
      人心真的是狗尾草嗎?任你踐踏而無聲息?
      
      錯!
      
      魏公公,皇帝可以是你們家的皇帝,但人民絕不可能是你們家的人民。
      
      他們有知覺,他們要發聲。他們要讓你明白:一萬年不動搖那得看人心的向背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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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魏公公自天啟元年以來一路順風,打擊正直的官僚勢如破竹,卻還不知道人民有多厲害。
      
      此刻他在京城一聲吼:“抓人!”其效果有如山搖地動。錦衣衛掌堂田爾耕不敢怠慢,當下派出張應龍、文之炳等一共60名旗校,出都門,晝夜兼程。
      
      此行江南,油水可大乎?
      
      這60人的心中,縈繞的大概都是這個問題。
      
      可他們忽略了,江南這地方,文明程度高,又是當時世界上手工業最發達的地方,市民社會已相當成熟。文明程度高,孔孟之道中的民本思想就滲透人心;市民社會發達,輿論就有相當獨立的立場和原則。
      
      緹騎們只以為江南柔弱地,一鞭子就能把人給打老實了,他們忘記了這里自古也是出豪俠的地方。去年緹騎在湖北、安徽等地抓六君子的時候,江南一帶就民情洶洶。不過那時人們還有幻想,以為六君子終能洗清冤屈,或者早晚能夠生還。他們沒鬧,是不愿給六君子添麻煩。
      
      今年不同了。這回要抓的五人,除了黃尊素是浙江余姚人之外,其余四人都是甦州、常州人。四路緹騎下江南,要來抓清清白白的東林黨,這本來就令江南士民義憤填膺。再者,以去年為例,江南人這次全都知道了:几位大人一被抓去,就絕無生還的希望!
      
      這他娘的是什麼世道?
      
      一面是倒行逆施的閹黨權貴,一面是正直清廉的下野官員,民心靠在哪一邊,那是想也不用想的。
      
      因此,當10天后,消息一傳到江南,無异于火星掉進了火葯桶!
      
      60名緹騎,以為手捧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聖旨,就可以所向披靡了。他們可知道:江南等著他們的有百萬之眾?顯然是知道。但是,狗腿子們從來眼睛里看不到有人民。這些人民,吃什麼,喝什麼,愛什麼,恨什麼,與大明朝有什麼關系?我們只按聖旨辦!
      
      ——他們這一腳,可就真正踏入地雷陣里去了!
      
      惹出大亂子的地方,是在他們並未看得太起的人物周順昌的家鄉。
      
      周順昌官不大,也沒什麼錢,辭歸后家中只有几間破屋。但是他在甦州當地深得民望,鄉中百姓有冤,或者郡中有大事,大家都來請他主持公道。
      
      緹騎出京后,周順昌自知不免,早已有思想准備。
      
      三月十三日晚,好友殷獻臣的兩個兒子來拜訪,周順昌一向喜愛這兩個年輕人,當夜留他們做徹夜長談。周順昌聊到了宋代朱熹的事:“朱子尚未不能免被人排陷,何況我呢!”又聊到《文天祥傳》,為兩個小友詳細地講解了這文章的內容,並以古今第一完人文天祥自勉。
      
      三月十五日傍晚,緹騎到達甦州。親友們聞訊都來到了周家,人人面帶悲戚。
      
      周順昌卻很坦然,說:“我知道詔使一定會來,不要效楚囚對泣。”他叫過長子茂蘭,叮囑道:“家無余財,倒省得你們兄弟經營了。將來要勤于讀書,安于清貧,無損清白家風,我自是雖死猶生!”
      
      夫人吳氏當場哭得几次昏死過去,几個兒子也跪地大哭,聲聞四鄰。但是周順昌仍神態自若。
      
      ——人生固然有無數悲哀,但只要死得光榮,也就不算最悲哀的了。
      
      ——千秋的《指南錄》,萬代的文天祥!
      
      袞袞衣冠,古來多少皆做了土。大丈夫若能死如文天祥,能讓萬代的婦孺小兒稱誦其名,那麼,即便兩袖清風終其一世,又復何憾哉!復何憾哉!
      
      傍晚時分,知縣陳文瑞帶著公文來到周家。他是周順昌在吏部時一手提拔起來的,對周的為人一向敬重。來的路上,一路痛哭不止,淚水將衣襟都濕透了。
      
      周順昌听說知縣到了,立刻換上待罪的囚服,出門迎接。隨同來的衙役上前一把逮住周順昌,被陳文瑞厲聲喝住。
      
      陳文瑞與周順昌相揖進門,知縣大人請周吏部料理一下家事,然后跟他去縣署候命。周順昌說:“無事。”
      
      他的妻舅吳爾璋問,你難道就這麼悠然長往了麼,要不要留下几句話——這是生離死別啊!
      
      周順昌說:“沒有什麼事可亂我心怀!”
      
      他看見桌子上有一塊牌匾,猛然想起:“我答應給龍樹庵僧人題字,今日不寫,有負諾言。”說罷,提筆寫下“小云栖”三字,字大如斗,酣暢淋漓!
      
      寫罷,擲筆而起,浩氣滿怀:“此外,再無一事了!”
 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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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到了夜深時分,周順昌對陳文瑞說:“大人在舍下,無以招待,歉甚!”他讓家人熬了一鍋粥,請陳文瑞吃。陳文瑞不便拂其好意,但是如何能咽得下,在場親友也都淚落如雨。
      
      十六日一早,周順昌拜別了家廟,就隨同陳文瑞前往巡撫衙署。分別的一刻,兒子牽衣不舍,闔家號啕痛哭,獨周順昌一人意氣自如。
      
      因為他在當地為百姓辦了不少好事,因此在前往巡撫衙署時,百姓都想來瞻仰其風采。“士民擁送者,不下數千人”(《明史紀事本末》)周家門前的街上,處處人山人海。
      
      朝廷要逮周大人的事,早已傳遍郡中,即便窮鄉僻壤的農民,也連夜趕來,聚集在巡撫衙署的門前,要看看“周吏部”。從十六日起,每一天,必逾萬人!
      
      甦松巡撫毛一鷺沒想到有這個陣勢,嚇得膽戰心惊,生怕出問題,就讓陳知縣趕緊將周順昌換地方。一日几易其地,且明令不許百姓聚集。
      
      但是官府說不出個名堂來,老百姓怎能听你的?甦州城內眾口一詞:“周吏部清忠亮節,何罪而朝廷逮之?”
      
      听說周大人被轉移到了吳縣縣衙,老百姓又前往縣衙,在門前聚集不散。次日天明,復又聚集。這樣的場面,從三月十五日一直持續到十八日,通城惶惶!
      
      緹騎們計划在這里歇兩天,于十八日開讀聖旨,讀完了人就要帶走。滯留的這几天,是他們向犯人家屬索賄的時間。
      
      這幫家伙根本不知道、或者視而不見群眾已達臨界點的情緒,按照慣例放出話來:“不送錢來,則周某途中不保,縱然是枉死,誰敢去告御狀!”
      
      惡奴們向來就這樣直來直去,省卻了高官的假仁假義。
      
      然而周順昌,清官一個,哪里有什麼錢!他身上只有七錢銀子,日前又把三錢資助了朋友的喪葬費,此時袖中只有四錢銀子。
      
      面對緹騎的勒索,他厲聲道:“七尺之軀,今已交給你輩,即不送一文,能奈我何!”
      
      不過,他的好友楊惠庵還是怕緹騎在途中加害,私下里發起募集錢款,以備打點這幫惡狗。
      
      甦州城內一些士民聞訊,都紛紛慷慨解囊。有的窮打工的預支了工錢,有的小販把自己的舊褲子也典當了,都聊表心意,總共湊得了一千兩銀。
      
      緹騎們見一嚇唬就來了銀子,好不高興,便得寸進尺,索要更多,不然的話還是“途中不保”!
      
      緹騎的話傳開來后,縣衙前群情激憤,道路喧嘩。整個甦州城,到處都在議論這事,這古城猶如一座一触即發的火葯庫!
      
      有個平素對周順昌怀有怨恨的衙役,不知道深淺,在大街上對人說:“痛快,不想周爺也有今天!”
      
      話音剛落,就有人一把揪住他的頭發:“眾人皆怒,何以你獨痛快?說!”
      
      圍觀群眾一擁而上,拳打腳踢,險些沒把那小子打死!
      
      這是山雨欲來的前夕……
      
      十七日,前來縣衙探望與聲援周順昌的士民,比前日更多。周順昌出來,對大家侃侃而談。
      
      看著周吏部平和的神態,听著他那中正的議論,眾人無不淚下!
      
      自從緹騎一來,甦州商戶就開始罷市,抗議抓人。老百姓痛恨緹騎頭子張應龍、文之炳。但一時沒人敢率先發作。
      
      商人之子顏佩韋,家資丰饒,為人慷慨豪俠。他挺身而出,手執焚香在全城漫游,邊走邊哭喊:“欲救周吏部者,從我!”他的好友馬杰,也敲著梆子大聲呼喊,“一時執香從者萬人”!
      
      甦州市民或議論、或流淚、或大罵,全城已經開了鍋!
      
      諸生王節、文震亨、劉羽儀在一起商議道:“人心怒矣!吾輩讀書人應去謁見撫按兩台,請他們制止緹騎,緩解眾怒。”他們又出面勸說群眾:“父老勿過激,過激,只能加重吏部之禍!”市民們也同意有所約束。
      
      這一天日暮之后,一幫好友前來縣衙陪伴周順昌。陳文瑞特地備了一桌酒席。周順昌考慮到陳文瑞的身份,不想給他惹麻煩,就堅持不讓他做陪,只與朋友們一起飲酒。
      
      席間,周順昌慷慨談生死,氣概絕倫。他對諸友道:“我即使不能像古代禪師那樣把臨刑就義視為劍斬春風,但也決不會乞怜苟免。審訊之日,我必罵鼠輩矯詔擅權,死了也要去太廟向二祖列宗(指明朝各位先帝)陳訴,以誅此賊!”
 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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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酒酣耳熱之際。大家又講到朝政日非的現狀,不禁都激憤起來,覺得國家沒有希望了。周順昌獨不氣餒,說道:“先朝權珰如汪直、劉瑾輩,依附者眾,看似燎原之火,然而一朝扑滅。魏閹亦不會長久,只是我不能親見其覆滅而已。”
      
      說罷,索筆將舊作七律兩首題于扇面上,其詩句曰:
      
      云宵事業看雄劍,吊古惟應問烈夫!(《周忠介公燼余錄》)
      
      其心志、其節操、其胸襟,直追前賢。即使在今日,亦能愧殺萬千貪鄙之徒!
      
      三月十八日,是預定的聖旨開讀之日。甦州城內,民眾傾城而動,來到縣衙送周順昌前往西察院听旨。時逢大雨,但不期而至者竟有几十萬人。每人手執香火,焚煙如霧,街道兩旁邊只見拈香點點如列炬。
      
      中午時分,周順昌被押出。一路上,百姓夾道而送,哭聲震天。不斷有人高呼:“愿救我周爺!”
      
      由于道路擁擠,巡撫、巡按、甦州知府、吳縣縣令的大轎都難以前行。
      
      察院此時大門尚未打開,這里也是一片人山人海。察院的衙署緊鄰城墻,不少人就爬到城墻垛口上,上下遙相呼應,喊冤之聲震天。
      
      全城的諸生五百人,身穿公服,在門口列隊,准備向巡撫(省長)和巡按(省政法首長)請愿。
      
      周順昌目睹此景,為之動容。他四面作揖,請眾人散去,但卻無一人離開。
      
      不一會兒,巡撫毛一鷺、巡按徐吉的大轎到了,百姓紛紛執香伏地,呼號之聲如奔雷潟川!
      
      毛一鷺命令打開大門,民眾便趁机蜂擁而入。
      
      這時,只見堂上已擺好宣讀聖旨用的幃幕儀仗,錦衣衛校尉侍立一側,虎視眈眈。堂下犯人下跪的地方擺著鐐銬和枷鎖。
      
      諸生王節、楊廷樞、劉曙、鄭敷教、劉羽儀、文震亨等一干人,走出人群,含淚向兩位大人進言道:“周吏部清忠端亮,眾望所歸。一旦触犯權珰,遂下詔獄。百姓怨痛,萬心如一。明公為天子重臣,何以慰洶洶之眾,使事態無崩解之患?”說罷,諸生皆失聲痛哭(《明季北略》)。
      
      周圍民眾也齊聲喊道:“周爺若死,民亦不愿生!”
      
      毛一鷺惊恐异常,良久才說:“聖怒如此,奈何?”
      
      諸生中立刻有人說:“今日人情如此,明公獨不為青史計乎?何不据實上奏,請皇上開恩,周吏部不必押解京師,請撫按就地勘治!”(見《周忠介公燼余集》)
      
      毛一鷺只得漫聲以應:“好,好。”
      
      此時又有人說:“今日之事,實乃東廠矯詔,且周吏部無辜,不過是話說多了而遭禍。明公若懇切上奏,如幸而事成,即是明公不朽之事。就算不成,而直道猶存天地間,明公所獲名聲亦大矣!”
      
      這邊正在交涉,那邊緹騎等得不耐煩。他們在京城驕橫慣了,不察民情,便交頭接耳道:“這幫人圖的什麼?”
      
      只見人叢中有兩人奮力擠出來,跪在地上不起。一位叫楊念如,是服裝店老板;另一位叫沈揚,是市場經紀人,這兩人此前都沒見過周順昌,只是久聞其名,心中感佩。他倆哭訴道:“大人不答應,我們不起。”
      
      帶領眾人請愿的馬杰,按捺不住,在人群中高聲痛罵魏忠賢為“逆賊”!
      
      錦衣衛校尉見哭哭啼啼的沒完,來了狗腿子脾氣,躥出來用棍棒打傷了沈揚。周順昌的轎夫此時也在人群中,他自听說主人被逮的消息后,痛哭了三天三夜,米水未進。見校尉如此沒良心,怒從心頭起,上去就要搶奪校尉的棍棒,結果被校尉打傷了額頭。
      
      緹騎頭頭文之炳見眾人居然敢阻撓執法,勃然大怒,大罵:“東廠逮人,鼠輩敢如此!”說著,把一副鐐銬擲于地上,大呼:“囚犯安在?速押上檻車,送東廠!”
      
      在明朝,執法机构東廠和錦衣衛並非一回事。東廠是太監掌管,錦衣衛是由政府節制。東廠勢力遠大于錦衣衛,有權監視親王、國戚、閣臣和全國軍民。在京城提到東廠大名,首輔大臣也為之膽寒。文之炳這麼說,既有冒東廠之名壓人的意思,也是指抓人是出于東廠頭頭魏忠賢之命。
      
      他這是犯了經驗主義的錯誤。甦州不是京城,百姓不是官僚。草民又不想加官進爵,他們服氣的是好官,不服的是惡政!東廠之名,臭遍天下,不提便罷,一提那還得了!
      
      文之炳的這兩句話,無异是把火種扔進了巨大的火葯庫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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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眾人聞言,都怒不可遏,紛紛喊道:“我們還道是天子之命,原來是東廠呀!”
      
      請愿領袖顏佩韋高聲質問:“你言東廠逮官,難道此旨是出于魏監麼?”
      
      校尉們哪見過對魏公公敢這麼不敬的,厲聲叱道:“大膽,剜了你的舌頭!旨出東廠又怎麼樣?”
      
      顏佩韋再也壓不住火,他回望身后千萬人,舉臂而呼:“吾輩還當是天子下詔!他東廠何得逮官,分明是矯詔。打啊!”說罷,從人叢的肩頭一躍而過,劈手奪過緹騎手里的棍子,掄起來就痛打文之炳。
      
      打!打!打!馬杰、沈揚、楊念如、周文元四人也發了一聲喊,一起沖上前去,痛揍這些穿著“飛魚服”的王八蛋。
      
      群眾早已忍無可忍,隨即一擁而上,勢如山崩海嘯!堂堂察院衙署,頃刻之間欄楣俱斷。
      
      砸這幫狗日的!眾人紛紛脫下木屐(木拖鞋)向堂上甩去,瞬時密如矢石。
      
      匹夫之怒,亦能翻天!
      
      緹騎平日里欺壓百姓成了嗜好,哪想到百姓也敢公然“抗法”?一怔神間,各個被砸得頭破血流,鬼哭狼嚎。
      
      什麼叫“汪洋大海”?什麼叫“一小撮”?
      
      這就是!
      
      眾緹騎見勢不好,各個抱頭鼠竄,有的逃進廁所里,有的攀到房梁上,有的躲進花叢中,但都被民眾搜了出來,一頓暴揍。
      
      當此民不畏死之時,緹騎的威風瞬間就化為烏有。這些平日里牛逼坏了的“飛魚服”們,此時只能在民眾面前叩頭如搗蒜,苦苦哀求。
      
      百姓哪能饒得了他們,將這些家伙分別圍住,拳腳齊下,盡情痛毆!
      
      一個校尉逃得快,爬到了堂后閣子的頂梁上。哪曾想頂梁晃動,他惊懼過度,咕咚一聲摔了下來。楊念如一步搶上去,几下就把他打死了。
      
      從尉李國柱被眾人圍毆,有人一腳踢在他頭上,屐齒刺入后腦,當場斃命!
      
      有的校尉被打得急了,拼命翻墻而出,結果又被墻外的民眾抓住痛打。
      
      嗚呼!今日何世,乾坤倒轉若此?
      
      周順昌目睹此景,心里難過。他說:“雷霆雨露,都是君恩。百姓鬧成這樣,我一死不足惜,倘若貽害地方,如之奈何?”
      
      他的好友殷獻臣也极力勸阻群眾。但是,眾人正打得痛快,哪里肯罷手。大家知道毛一鷺也是閹黨一伙,都恨他陷害忠良,嚷著要把這狗官也揪出來。毛一鷺大惊,官架子也不顧了,倉皇跑進內院,躲在廁所里。估計是干脆跳下了糞坑,才免于一劫。
      
      知府寇慎和知縣陳文瑞,平素愛民有道,說話還比較有市場。他們怕事情鬧得太大,于周順昌和眾百姓都不利,就多次出面勸諭。待百姓稍稍息怒,趕緊派人將毛一鷺護送離開了現場。
      
      直至半夜,民眾才逐漸散去。
      
      這就是明史上著名的“開讀之變”,也是明代影響最大的一次民變。
      
      王朝到了末世,奸臣公然踐踏民意,貪官不顧民之死活,維系社會的綱常實際上已經瓦解。朝廷權威,在民眾心里一錢不值,而朝廷反而比以往更加濫施權威。官民之間,不要說魚水,就是陌路關系都達不到,雙方互為仇寇。這樣的情勢,因一事一人而起,触發民眾騷亂,也就不足為奇了。
      
      登高一呼,從者云集。
      
      ——這已經可以嗅到朝廷解體、天下民眾揭竿而起的氣息了。只有蠢到如天啟之輩,才認為老百姓造反不過是說笑話。
 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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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民變的當日,還有一個插曲。傍晚時分,剛平息不久的人群,猛然又喧嘩起來。原來是前往浙江逮捕黃尊素的那一撥緹騎,坐船途經甦州,就泊在胥門。他們對城內的民變毫不知情,還是像過去那樣——我是你爸爸!大肆向地方官索取錢財,上岸去向酒家強索酒菜。
      
      有几個剛剛參與鬧事的民眾走到這里,發現居然又來了一伙,上去揪住就打。有人還登上城墻大叫:“緹騎又來了!”
      
      數萬民眾齊聲發喊,一起奔向胥門,追打緹騎。打了還不解恨,又將他們扔到河里。
      
      緹騎乘坐的船,被眾義民一把火燒掉。船里的衣冠、駕帖(逮捕証)、信牌(工作証)等等,也都被拋入水中。
      
      几個落水狗不識水性,勉強游到對岸,剛上岸,又被農民拿著鋤頭追趕,慌不擇路,只得又返身跳進水中,几個人抱著一塊大木板順流而下,一面張口大罵:“東廠誤我!”一直漂流到僻靜處,才得以狼狽上岸。
      
      這一路緹騎莫名其妙挨了頓打,把駕帖也給丟了,浙江也去不成了,只好雇了小船,連夜逃回京師。最終還是黃尊素自己投了案,這檔公事才算了結。
      
      當晚,鬧事的民眾散去后,寇慎和陳文瑞派人到西察院,把奄奄一息的緹騎扶起來。狗日的們被打的血肉模糊,亡魂喪膽,一听到人聲稍大,就全身顫動,大呼饒命——神經都有些錯亂了。
      
      稍晚,毛一鷺也派來一隊帶甲軍卒,圍住察院,嚴密保護北京來的“飛魚服”。
      
      他怕民眾再次鬧事,就命將周順昌轉移到理刑公署關押,派了重兵把守。周順昌當夜宿于署內,猶吟誦于謙的詩句:“粉身碎骨渾不怕,要留青白在人間!”
      
      民變后,甦州百姓為抗議皇帝無道,紛紛罷工罷市,紡織机匠“不行織机”,“負擔者息肩,列肆者罷市”,事態有擴大之勢。
      
      五位民變領袖謀划道:“我輩拼死為國除害,可以一千余人拿下武林,殺稅使,焚其府;另以一千余人下昆山,抄顧秉謙之家,然后自囚請死,雖寸磔有余快。”但顏佩韋不同意,他說:“不可,吾儕小人,死何足惜,江南賢士大夫尚多,使置我輩而反借此傾諸賢,是我輩累之也。”(《碧血錄》)最后他的意見占了上風,這才沒釀成更大的變亂。
      
      毛一鷺那邊,當然也忘不了躲糞坑之恥,派人密查帶頭鬧事者姓名,甦州城內頓時流言四起,人心惶惶,形勢仍是一触即發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在甦州安插有東廠密探,目睹民變,膽戰心惊,連夜屁滾尿流跑回北京去告變:“江南反矣,盡殺諸緹騎矣!”
      
      緊接著著第二撥告變的又到:“已劫周順昌而豎旗城門,城門晝閉!”
      
      第三批告變的更是夸張:“已殺巡撫,斷糧道而劫糧食船矣!”
      
      坏消息接二連三傳來,魏忠賢嚇得心惊肉跳,坐立不安。閹黨上下,人人為之震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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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那几天,整個甦州地區“舉國若狂,几于不可收拾”(《明熹宗實錄》)。
      
      肇事之首、甦杭織造太監李實听說了民變的消息,惊慌失措,閉門痛哭,致使兩目盡腫。
      
      周順昌見形勢仍然危急,便對親友們說:“我若不趕快起行,禍事不已,我不能以一身而累全城!”
      
      為此,他几次請求毛一鷺等趕快批准起解,但毛一鷺和巡按徐吉疑心這是周順昌用的計策,他們怕途中有變,不想行動。最后,知縣陳文瑞以自己的官職擔保,這才決定于三月二十六日晚間啟程。
      
      這夜,敲過二鼓,街上人蹤漸稀,在府縣派出的軍卒護送下,緹騎一行乘船離開甦州北上。
      
      出得城來,到了望驛亭,見四周都是荒郊野外,緹騎們才戰戰兢兢取出詔書,念了一遍,草草完成了讀旨儀式。几個胖頭腫臉的小子,撇下兩個留在甦州的“烈士”,押解著周順昌連夜北遁——來時的牛逼已蕩然無存!
      
      周順昌的長子周茂蘭,不忍就此與父親永訣,徒步隨船一直走到京口。周順昌怕兒子被緹騎所害,喝令他馬上返回。周茂蘭只能從命,駐足遠望江上帆檣遠去,哭得昏死過去。
      
      此時在北京,魏忠賢也已成了熱鍋上的螞蟻。
      
      因為這次的誣陷和逮捕,主要是崔呈秀出的主意,魏忠賢遂遷怒于崔,把這小子叫來罰跪,喝叱道:“你教我盡逮五人,今日激變矣,奈何?”
      
      崔呈秀惊恐萬狀,頻頻叩頭請死,被魏忠賢喝退。
      
      閹黨毛一鷺在民變平息后,也趕忙上疏告變。他擔心皇上埋怨他辦事不力,就故意夸大民變程度,說甦州已大有揭竿之勢,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。
      
      奏疏到了通政司(皇帝祕書處),光祿寺卿(宮廷餐飲部部長)、甦州人徐如珂得知了內容,大惊:這疏上去,不是就要血洗甦州了麼?為家鄉父老計,他連忙找到相熟的通政司官員,請他們緩上此疏,由他去另外想辦法。
      
      正在商議間,巡按徐吉的告變奏疏也到了。徐如珂拿過來讀了一遍,見徐吉只說是士民無知逞狂,現已平息,沒說是要造反,心下便一松。他請通政司的人先把徐吉的奏疏呈上去,毛一鷺的就先壓一壓。
      
      民變平息的情報同時也到了魏忠賢那里,老魏這才稍緩了一口氣。但一听說有緹騎被百姓毆死,不禁又惡從膽邊生!
      
      此時的朝臣,已絕大多數為閹黨一伙,只恨東林不死絕。眾人紛紛敦請魏公公,趕快請旨,發大兵前去甦州屠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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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徐如珂見情勢緊急,憂心如焚。他突然想到,可以借顧秉謙之力去勸魏忠賢不要發飆!但轉念一想,自己去求顧秉謙怕是面子不夠大,就偷偷傳出話去,故意讓顧秉謙的家人知道:“甦州人知皇上將派兵屠城,皆言:聖旨必由首輔親擬。故擬舉火焚燒顧家,然后等死!”
      
      顧的家人聞言,大為震惊。回去一說,顧閣老也覺得非同小可,情急之下,半夜三更跑到徐如珂家里去問計。
      
      徐如珂沒別的話,只說:“顧公您正當國,家鄉卻要興大禍,如何向父老交代?廠臣(指微忠賢)最听您的話,何不勸阻其發兵,以平息眾怒,消彌禍患?”
      
      顧閣老是油滑之人,凡事不肯冒險,因此對甦州的家產不能不顧及。他左思右想,只有自己出面去攔阻發兵了。
      
      于是他進宮去見魏公公,長跪不起,曰:“甦州是錢糧重地,倘若大亂,國賦將如何?”
      
      魏忠賢聞言,心中有所動,怒氣稍息,答應只處死倡亂者,余皆不問(見《全吳紀略》)。
      
      這一段情節,在《先撥始志》中則有另外一個說法——
      
      說是這日,魏忠賢親自去內閣指示處理辦法,他對閣臣說:“上怒甚,必誅盡為亂者!”
      
      當時首輔顧秉謙因家鄉發生事變而嚇得病了,內閣代擬詔的是閹黨丁紹軾。這個家伙還算較有頭腦,他勸阻道:“公誤矣!京城仰仗東南漕運糧(從運河輸送糧食)數以百萬計,地方有事,正應示以寬大,而反以嚴旨激之,若有他變,誰任其咎?”
      
      魏忠賢一時語塞,默然良久。
      
      馮銓年輕氣盛,不同意丁紹軾的說法,一把搶過丁紹軾手中的筆,要自己擬旨。但要下筆時,卻心中茫然,不知如何寫才好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不大懂這里面的奧妙,只顧在一旁催促。
      
      最后還是由于丁紹軾擬旨,呈進天啟看過后,由魏忠賢傳達下來:“將周順昌逮到酌議。小民無知,為何擁眾呼號,几成鼓噪,法紀安在?果即日解散,故不深究。再有違抗,為首的定行拿究正法,且加重本犯之罪。”
      
      這道聖旨确實相當溫和。看來,統治者也有威風不起來的時候。后來,顧秉謙病愈上班,又在這道聖旨上添了“漏網魁渠”之語,為逮捕民變首領導埋下了伏筆。
      
      聖旨一錘子定音后,通政司才將毛一鷺的告變疏呈進宮去,因而沒產生什麼影響。
      
      總之,這件事,肯定是閹黨內閣不愿承擔屠城的惡名,怕無法向后人交代,從中起了阻遏作用。甦州人才僥幸免去了一場血腥屠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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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40:07 | 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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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大約在八月二十六日,凌晨的五鼓時分,有宦官手捧駕帖(提人手續),來到刑部監獄提熊廷弼。當時掌提牢的是刑部山東司的主事張時雍,他睡眼朦朧地一看來人,就知道熊大人今晚休矣!
      
      張主事連忙叫來牢頭,吩咐撒個謊,把熊老爺哄出來。
      
      熊廷弼一听說要他出去一下,立刻就明白了:日子到了!他從容起身,沐浴梳洗,換了一套干凈衣服,把一份早就寫好的奏疏放在一個小布袋中,挂于胸前。這份奏疏,是一篇申辯文字,此外還有他對邊防的一些建議。
      
      忠心耿耿的人,死到臨頭也還是忠。國家固然是皇上說了算,但是國家並不等于就是皇上。天下的事,總有一種東西,是超越一家一姓而永恆的,那就是“青史”!是非黑白,瞞得了一時,大抵總瞞不過三十年!
      
      熊大人雄才大略、正直一生,自信無愧于天地間。他抖抖衣服,穩步邁出了獄室。
      
      一出門,他就大聲說道:“我是大臣,必當拜旨,豈能草草從事!”
      
      牢頭將他引至庭中,見到張主事和宦官,他還想說話。
      
      張時雍搶先說道:“芝崗(熊之別號),你失陷封疆,應得一死,還有什麼話說呢?”
      
      熊廷弼聞听此言,一怔,當下默然。
      
      張時雍看見他胸前挂的小布袋,便問:“袋中何物?”
      
      熊廷弼答道:“辯冤疏!”
      
      張時雍冷笑說:“大人沒讀過《李斯傳》?不知‘囚安得上書’?”
      
      熊廷弼傲色不改平日,斜睨了張司官一眼:“是你未讀過《李斯傳》吧,此乃趙高之語!”
      
      張時雍竟一時啞口無言。稍后,才回過神來,請熊大人將奏疏解下來,交給他暫時保存,天明后復命時將為他代奏。
      
      熊廷弼解下布袋交給張時雍,輕喝一聲:“拿筆來!”
      
      接著,提筆書寫絕命詩一首。詩曰:
      
       他日倘拊髀,安得起死魄?
      絕筆嘆可惜,一嘆天地白!
      
      這詩的意思是說:他日若想重振雄風上沙場,一個死魂靈又怎能復活呢?絕筆之時只嘆可惜了一腔抱負,這浩嘆能令天地失去顏色!
      
      高山仰止,庸碌小人即便攀梯又焉能及!
      
      絕命詩寫罷,擲筆,從容就戮。
      
      熊廷弼氣概凜然,挺立不跪。劊子手無法,只好迎面而砍,一刀只及頸半,又慌忙從另一側補上一刀,狀极慘烈!
      
      可惜,熊廷弼臨終前寫的辯冤疏,因張時雍怕事,沒有遞上去,而是偷偷毀棄了,未能流傳下來。
      
      天啟殺了熊廷弼,仍不解氣,下詔傳首九邊(明朝北方的九大軍區)。
      
      傳首九邊,有何用?無非使將士寒心、仇敵雀躍而已!
      
      從此熊大人身首异處,屍身棄于漏澤園。直至崇禎二年(1629),才允其子收拾骸骨頭顱歸葬。
      
      熊大人歸天后,正在前線御敵的袁崇煥聞訊,悲憤難抑,隨即賦詩二首,哭熊經略。
      
      其詩句曰:才兼文武無余子,功到雄奇即罪名!
      
      是啊,“功到雄奇即罪名”。誰說古人都是愚忠呢,他們和現代人一樣,都能夠看得清、看得透。
      
      可是,看透了又能如何?
      
      有個武弁叫蔣應陽,按捺不住,某日為熊大人喊冤。第二天,就有人在在亂草叢中發現他的屍身,疑是被東廠誅殺。太倉進士顧同寅、生員孫文豸作詩悼惜熊廷弼,為兵馬司緝獲,被斬。
      
      最令人切齒的,是“死者長已矣”,卻又不讓你生者能偷生。天啟下令,將熊氏家屬驅逐出京,不得在京居留。緊接著,又有閹黨梁夢環蹦出來,誣告熊廷弼生前曾貪汙軍資十七萬兩銀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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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那麼,說人家貪汙十七萬兩,根据何在?沒有,莫須有,不必有!熊大人還能起死回生張口辯冤麼?反正遼東軍資的帳本,都已毀于廣寧兵火,我沒說你貪汙七十萬,就已經是夠客氣的了!
      
      然而不客氣的人也有,御史劉徽緊跟著就檢舉道,熊廷弼有家資百萬,既然是罪臣,就應該抄沒以助軍資。這也是莫須有,是根据前一個誣告推算出來的,貪汙加上受賄、斂財,估計應有百萬。對坏人,用不著講實事求是,說啥是啥。
      
      天啟被這些輿論所打動,也動了發一筆小財的心思。對所謂“家產百萬”,他倒還有常識,沒有相信,但下了嚴旨,就按十七萬之數追贓!
      
      可怜熊廷弼的家人,就是馬上去刨石頭,也一下刨不出十七萬兩石頭啊!經查,熊家的家產遠不抵十七萬,沒收之外,仍要追贓。其妻子兒女被凌辱,長子熊兆珪被逼自刎,女兒熊瑚憂憤交加,吐血而死。
      
      這個追贓行動,直到天啟七年(1627)五月時還在進行,熊廷弼的族人和姻親都遭到查抄,以至傾家蕩產。熊的姻親、御史吳中裕也被馮銓陷害,由天啟下令“著實”杖責一百。行刑人員遵旨用了力,致使其重創而死。
      
      強敵在側,就這樣迫害功臣良將!看昏君奸臣的樣子,都是一副不敗盡江山不罷休的勁頭。如此大明,亡了也罷!無怪后人讀史,讀到朱家末日時孤家寡人、子孫授首的慘景,同情的不多見,解恨的不少。
      
      其實,草民遭逢亂政,只要抱了看客心態,不必急,也不必憂憤,看就是。好戲必在后頭。君不過兩代,時不過20年——欠債的要還,一切都報!倒行逆施而不想償債,那可能嗎!
 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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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【在理論上也要把東林黨一棒打死】
      
      
      閹黨用了四個多月時間,把東林黨的標杆人物六君子從肉體上全部滅掉了,用以殺一儆百。就這,他們還嫌不夠。為了給閹黨惡政搞一套漂亮的包裝,魏忠賢還想從理論上做一番“正名”的工作。
      
      他耿耿于怀的,就是要對萬曆史末年以來的“三案”徹底翻案。不把“三案”翻過來,東林黨就永遠是國家的功臣,那麼打擊東林黨,豈不是証明了自己是坏人?
      
      這個工作,其實在天啟四年(1624)十二月就已開始發動。當月,御史周昌晉上了一道疏,攻擊東林黨在移宮案中危言聳听、以移宮而邀功。這只是一個試探。因為要翻“三案”,最麻煩的就是翻“移宮案”,這里面直接牽扯到天啟本人。如果說當年驅逐李選侍不對,那就等于說天啟不應該親政,而應讓李選侍垂帘听政。這豈不是否定了天啟皇權的合法性?
      
      可是天啟在政治上基本等于白痴,他的批復,雖然沒有否定移宮案的定論,但卻痛罵楊漣、左光斗等人“向來濁亂朝政”(《明熹宗實錄》)。
      
      這個效果,是周昌晉上疏前就預見到了的。他選的時机,正是楊、左剛剛被驅逐的時候,天啟對兩人的火正大著呢,此疏一上,必然會有這樣的批示下來——小臣有時也可以左右皇上。
      
      既然皇上說了,移宮案中的大功臣楊、左是一貫胡來,那麼翻案就大有希望。
      
      于是,到了天啟五年(1625)二月,閹黨正式發動了。由御史楊維垣出頭,以比較容易翻案的梃擊案做為突破口,公開翻案。楊維垣說,當年混進宮里棒打太子的張差,分明就是個瘋子,跟李選侍無關。這一道疏,天啟倒是心領神會,馬上批示查處。結果,當年主持此案審查、現任刑部侍郎的王之寀立刻被革職為民。
      
      等到“遼案”爆發,對六君子的逮捕令下達后,魏忠賢認為時机已完全成熟,就決定在“三案”問題上發起總攻。四月初十日,給事中霍維華上疏,要求全盤推翻梃擊、紅丸、移宮三案的結論。
      
      霍維華寫的這道奏疏,平心而論,邏輯相當嚴密,即便是強詞奪理,也是抓住了“三案”中一些很懸疑的問題大做了一番文章。奏疏把劉一璟、韓爌、孫慎行、張問達、周嘉謨、王之寀、楊漣、左光斗、周朝瑞、袁化中、魏大中、顧大章等全部牽連在內,逐一攻擊。
      
      天啟患了高度健忘症,移宮時對李選侍的恨與怕已全忘個干凈,此時只是恨東林諸人。他看了奏疏,大為贊賞,馬上讓文書官把它送到內閣,讓內閣票擬意見。並且口頭傳達了他本人的意見,說是:“這本條議一字不差!”要求把劉一璟、韓爌、張問達、孫慎行等五人削籍。
      
      可是這次閹黨內閣再次表現出奇怪的態度,他們不僅不贊同,反而認為處理過當,寫了揭帖論救,說“若以一疏削五大臣,不論是否削當其罪,亦與陛下優禮大臣之禮相抵触”。
      
      這已經是閹黨內閣第二次不配合了,這一次的原因又何在呢?這是因為,所削之人全是退職的重臣,其中有兩個還是前閣員。現任內閣兔死狐悲,決不能讓皇上開這個口子,否則說不定哪一天自己也會同樣倒霉。
      
      這是官場慣例壓倒了黨派利益。從這一點看,閹黨也和東林黨一樣,並不是個組織嚴密的團體,而不過就是一伙利益、觀點相近的官員罷了。他們的步調,並不總是完全一致。
      
      天啟見拗不過這幫大臣,就降旨對劉一璟等人“姑不深究”,下令把霍維華的這道奏疏交付史館,如實記載。此外,對前首輔葉向高為總裁編篡的《光宗實錄》里的有關評价,也要修改過來。《光宗實錄》就是天啟老爸當皇帝一個月的曆史記錄,“三案”跟這段曆史密切相關。
      
      《光宗實錄》一修改完,原先在“三案”中獲罪的人就等于已經平反,各個都得到起復和晉升。那個在“紅丸案”中因為獻葯把皇帝給吃死了的李可灼,也跟著沾光,從遣戍地回家閑住去了。
 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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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最可惜的是王之寀,此時已從刑部侍郎退下,在家鄉被逮,后又于天啟七年(1627)解入鎮撫司詔獄,最后死在了獄中。死的時候,距天啟“駕崩”僅有三個月!
      
      天啟五年(1625)這一年,閹黨除了在不斷打擊東林勢力外,還一直在抓輿論工作。正月,魏忠賢為摧毀東林黨的根基,鼓動閹黨成員兵科給事中李魯生上疏,說“假道學不如真忠義”,請將京師書院改為忠臣祠,天啟欣然接受這一建議。同年八月,閹黨御史張訥又奏請“毀天下講壇”,把“三案”惹出的亂子,都歸結于書院。
      
      天啟立即批復,將天下書院盡行禁毀。原主持東林、關中、江右、徽州四大書院的鄒元標、孫慎行、馮從吾、余懋衡,無論生死,全都削籍。
      
      到天啟五年年底,經過一年的整肅,東林黨被驅逐削奪的官員,已有二百人之多。閹黨認為有必要對東林陣營的人員來一個總的清理。此前,閹黨成員也各自搞過《天鑒錄》、《東林點將錄》等黑名單,但人數差別比較大,所列人名也有出入。閹黨為了統一步調,由御史盧承欽出面,奏請“將一切黨人姓名罪狀,榜示海內,使其躲閃無地,翻案無期”(《三朝野記》)。
      
      天啟也很快同意了,下詔以上諭名義刊刻並張榜公示《東林黨人榜》,共錄有309人。當時就有人把這比做“元祐黨人碑”。
      
      黨爭起,國將亡。閹黨是一伙“做官黨”,只要我這一派的有官好做,什麼是非正邪,都他娘的一邊去。北宋末年的亂象又在明末重演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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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在梃擊案中曾因隱瞞案情而得罪的岳駿聲,此次也獲起復,只是還要等等合適的位置。可他老先生官癮太大,為了早點兒得到實職,就上疏再論梃擊案。誣陷東林黨人王之寀在梃擊案中逼供,勒索皇親鄭國泰二萬兩銀,還將鄭國泰之子鄭養性驅逐出京,等等。
        
        天啟既然想翻案,他對此的反應也就近于完全瘋狂,把父子兩代受鄭貴妃家族欺壓的前仇全然拋棄,恩將仇報,下詔讓地方撫按對王之寀追贓,並准許鄭養性回京居住。最重要的,是下令立即起用岳駿聲。
        
        ——只要官到手,良心可喂狗。官場的險惡風波,常常就這樣由私欲而起。
        
        最可惜的是王之寀,此時已從刑部侍郎退下,在家鄉被逮,后又于天啟七年(1627)解入鎮撫司詔獄,最后死在了獄中。死的時候,距天啟“駕崩”僅有三個月!
        
        天啟五年(1625)這一年,閹黨除了在不斷打擊東林勢力外,還一直在抓輿論工作。正月,魏忠賢為摧毀東林黨的根基,鼓動閹黨成員兵科給事中李魯生上疏,說“假道學不如真忠義”,請將京師書院改為忠臣祠,天啟欣然接受這一建議。同年八月,閹黨御史張訥又奏請“毀天下講壇”,把“三案”惹出的亂子,都歸結于書院。
        
        天啟立即批復,將天下書院盡行禁毀。原主持東林、關中、江右、徽州四大書院的鄒元標、孫慎行、馮從吾、余懋衡,無論生死,全都削籍。
        
        到天啟五年年底,經過一年的整肅,東林黨被驅逐削奪的官員,已有二百人之多。閹黨認為有必要對東林陣營的人員來一個總的清理。此前,閹黨成員也各自搞過《天鑒錄》、《東林點將錄》等黑名單,但人數差別比較大,所列人名也有出入。閹黨為了統一步調,由御史盧承欽出面,奏請“將一切黨人姓名罪狀,榜示海內,使其躲閃無地,翻案無期”(《三朝野記》)。
        
        天啟也很快同意了,下詔以上諭名義刊刻並張榜公示《東林黨人榜》,共錄有309人。當時就有人把這比做“元祐黨人碑”。
        
        黨爭起,國將亡。閹黨是一伙“做官黨”,只要我這一派的有官好做,什麼是非正邪,都他娘的一邊去。北宋末年的亂象又在明末重演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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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東林黨既然被全面擊潰,那就應該有一個法定的文件把他們永遠釘死。閹黨中陸續有人已經考慮到這一點。啟五年的五月,吏科給事中楊所修奏請,翰林院應該把與“三案”有關部門奏章編輯成“學習材料”,刊行天下。不久又奏請仿照世宗御制的《明倫大典》,把“三案”奏章編輯成書,頒布天下。
      
      世宗就是嘉靖皇帝,他以藩王入繼大統,异想天開要追封自己已死的老爸為皇帝,因此鬧出一場“大禮議”風波。他干的這事情于禮法不合,為了堵人的嘴,就搞了這麼個《大典》,作為曆史定案。
      
      天啟對這個建議,當時未有明确態度。到九月份,又有在移宮案中為李選侍辯護、跟楊漣互掐過的御史賈繼春建議,楊漣等六人雖死,但受賄不過是小罪,他們的大罪在于結交王安、毀謗先帝、逼辱李選侍和“皇八妹”,所以應該把“三案”檔案公布,讓萬世都知道楊漣他們犯了什麼罪。
      
      天啟這次同意了,但對于怎麼編、由什麼人來編及怎麼發行等等,都沒有具體指示。
      
      到天啟六年(1626)正月,肅清東林黨的運動告一段落,天啟覺得關于“三案”的曆史定論可以出籠了,于是發布特諭,說是為了讓“天下萬世,無所疑惑”,特命開館編篡《三朝要典》,凡是那時候的“公論”,都要保存下來,凡是“群奸邪說”,都要盡量摘錄,再由史官加上批判語,“以昭是非”(《明熹宗實錄》)。
      
      編輯這本大批判材料的總裁官是顧秉謙、丁紹軾、黃立极、馮銓,這全是鐵杆閹黨。其余副總裁官和編篡官,也都是一樣,可以說是明朝的“石一歌”了。
      
      閹黨不僅精心挑選了負責官員,還認真篩選了謄寫人員,政治不可靠的一律不要。顧秉第一次報上去的謄寫人員名單中,就被魏忠賢及其“領導班子“查出,有四個人有東林嫌疑,不僅沒批准,還把這四人削了籍。
      
      編篡工作進展得十分神速,到三月底,全書編完。不過,崔呈秀看了看初稿,覺得問題還沒有講透。初稿是從梃擊案講起的,他覺得要從“爭國本”講起,才能把萬曆年的老案全翻過來。于是,他索性上了《三案本末》一疏,把這段曆史重寫了一遍。天啟當即下詔准予采用。
      
      四月份,又有工科給事中虞廷弼上疏,說有了這本官刻的《三朝要典》,此前私人搞的的什麼《點將錄》之類,就太不嚴肅了,應該廢止。天啟大概還沒忘那個“托塔天王”的典故,也就馬上批准了。
      
      六月十九日,萬事具備。天啟在皇极門內殿舉行了《三朝要典》編成的進獻儀式,百官同來稱賀。正本共24卷,送到皇史宬收藏,副本由禮部刊刻,贈給百官,頒行天下。
      
      緊接著十月,開館重修《光宗實錄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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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與修《三朝要典》相始終的,還有一個插曲。就在這一年正月,剛開始修《三朝要典》的時候,閹黨又抓了一個東林黨人惠世揚。
      
      惠世揚原任給事中,在梃擊案和移宮案中,都是相當激進的分子。他還參劾過大學士沈潅,說他“交通客魏”,因此得罪了閹黨,被罷免。天啟五年九月,他不知怎麼被牽連進了楊漣案,天啟下令逮捕進京追究。到天啟六年正月,被押送到京城。
      
      審他案子的,是三法司的官員。那時刑部尚書徐兆魁剛被魏忠賢提到這個位置上才七天,所以決心好好弄一下這個案子,以報大恩。
      
      都察院的頭頭周應秋,也不是什麼好貨,是魏忠賢的“孫子輩”走狗,平時沒事就請魏忠賢的侄子魏良卿到家吃炖豬蹄,人稱“煨蹄總憲”。他對魏忠賢無比忠誠,一次聊天,老魏問他:“你是江南人,但是為什麼好粥啊?”周應秋這個江南人听不大清河北話,听成了“你為什麼好竹啊”。當下,他沒正面回答,打個哈哈過去了。過后,立刻寫信給兒子,叫把家里庭院中的竹子統統砍光——老魏的心事你莫猜!
      
      就這樣一幫東西,三法司的會審,結果不問而知。
      
      惠世揚,懸了!
      
      會審大堂設在城隍廟,那時候六君子已死,審官們沒把惠世揚當回事兒,都想捉弄捉弄他,而后判個死刑就拉倒。
      
      河南道御史徐揚先搶先問話:“你說過邵輔忠(由沈潅推荐入閹黨)是小人,現在看來,他是小人嗎?”
      
      惠世揚不是白給的,他早看明白了形勢,從容答道:“你們高明,看他是君子。而我愚昧,故看他是小人。”
      
      周應秋見話不對,就接著問:“你說,徐大化、孫杰是否好人?”
      
      惠世揚說:“是好人。”
      
      周應秋緊逼:“那為何要參劾他們?”
      
      惠世揚答:“這正是犯官的愚昧處,此罪該死,我情愿死!”
      
      這几個狗官升堂,不問案情,胡謅八扯,想消遣消遣惠世揚,卻不料被惠世揚一通含沙射影地挖苦,不禁大怒。
      
      他們喝令衙役打二十五大板。一頓板子打完,几乎把惠世揚給打死。打完也不審了,把人關起來,几個人就七嘴八舌把判詞寫好了。他們揣摩了天啟的心理,干脆把惠世揚竄入移宮案去處置,說他“結交王安,大惡備矣”,應處斬刑。
      
      天啟和魏忠賢對這判決書都很滿意,但是魏忠賢不想馬上把惠世揚砍頭,想等到《三朝要典》和《光宗實錄》都修好后,再拿這惠世揚祭旗,以圖個圓滿。惠世揚從這時候起,就蹲在大獄里等死了。哪知道,大批判材料編好后才半年多一點,天啟就一命嗚呼了。忙亂之中,閹黨竟然沒來得及殺惠世揚。
      
      真是九死一生啊!后來這個惠世揚在崇禎朝官當大了,一直當到了副都御史實和侍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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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編篡《三朝要典》,把東林君子說成是狂悖小人,把有奶便是娘之徒說成是磊落之士,這得有唾面自干、當眾舔主子屁股的厚臉皮才做得下去。在閹黨精心挑選的“石一歌”中,也有良心未泯的知識分子。他們覺得實在是干不了。
      
      精神之閹,甚于割卵!
      
      比如副總裁、禮部尚書姜逢元,是一位大書法家,因與東林無涉而被選中。在修書期間,他老夫子“每擱筆而嘆,忠賢朝聞夕逐,令其閑住”。這還算不錯的,沒丟命。
      
      還有編篡官楊世芳、吳士元、余煌等,也都盡力隱瞞一些東林黨人的奏疏內容,或“匿其全義”、或“刪去已甚”,以免給黨人帶來更大的禍患。這樣做,也是把腦袋別到了腰帶上,很懸!但是不這樣做,他們受不了,因為——人不能無恥到這種程度!
      
      閹黨當中,絕大部分卻是不要臉的精英知識分子,他們既迷信文字的力量,也迷信“謊言重復几代人就成了真理”的定律,所以才堅持要以欽定的形式來敲定東林黨案。
      
      當然,從另一方面來說,他們還有僅剩的一點廉恥——畢竟想到的還是身后名聲。不管當世做得有多卑鄙,總還是想留個清名給后世,以免兒孫因為祖宗蒙羞。這恐怕是制約閹黨作惡的唯一道德羈絆了。
      
      ——從某種角度講,這樣的惡人,倒也惡得可愛。總比關到死牢里再擠几滴“對不起皇恩、對不起百姓”的假淚要真實得多。
      
      《三朝要典》的光芒照耀了全明朝。可是,魏忠賢是想不到的:曆史雖然是強勢者所創造,卻不是強勢者能寫成的。好與不好,青史之名不會根据你自己寫的牛皮文章,而僅僅在乎億萬人心!皇皇《三朝要典》,想做的是千秋文章,而實際壽命只有一年多。隨著天啟的駕崩,它頃刻就成了廢紙萬張。
        
        
      ——咦!眼看它忽喇喇大樹將傾,眼見得倏忽間猢猻四散,哪里有什麼赤膽忠心永不變,何處有鐵打江山萬萬年?
      
        
      大夢,大夢而已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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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【“丙寅詔獄”又掀起滔天濁浪】
      
      
      魏忠賢害死了東林六君子,讓天下緘口、萬民顫栗。那麼,他的殺心是否就收斂了一點兒呢?沒有!
      
      這家伙殺上了癮,好象是領略到了:政權就是鎮壓之權。
      
      到天啟六年(1626)二月,六君子的血跡還未干,在他的一手策划下,天啟又興起大獄,下詔將東林黨人周宗建、繆昌期、周起元、周順昌、高攀龍、李應升、黃尊素七人逮入詔獄!
      
      因為這一年是農曆的丙寅年,所以此次大獄,史稱“丙寅詔獄”。又因為被禍的是七個人,所以也稱“七君子之獄”。
      
      這一批“七君子”,也是私德上無可挑剔的人,而且到了這時候,東林已完全偃旗息鼓了,那他們是怎樣撞到魏忠賢刀頭上的呢?
      
      是因為魏忠賢賊人膽虛、太過敏感了,生怕被正直之士伺机掀翻。所以,因為一個莫須有的傳聞,他就又開了殺戒,順便把以前的一些老帳也給清理了。
      
      引燃此事導火索的,是一位比魏忠賢資格老得多的大太監李實。這位李太監,是北直隸保定府雄縣人,萬曆六年(1578)就進了宮,比魏忠賢早11年。他是泰昌帝常洛當太子時的伴讀,根兒正。一到泰昌元年(1620),就順理成章升任司禮監秉筆太監,同時兼掌御馬監。他是泰昌帝身邊的大紅人,不比王安差多少。
      
      但是此人粗鄙,不識字,因此泰昌帝一死,也就坐不穩中樞位置了,被調到江南任甦杭織造,負責管理官營的紡織作坊,常駐甦州,同時也算是皇家在江南的一個眼線。這也是個大大的肥缺,不算蠕沒他。李實的資格很老,並非魏忠賢的手下,兩人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吧。
      
      這人名譽倒不是很坏,但是手下有兩個管家,樊得和孫升,都是貪得無厭之徒。他倆常以李實的名義搜刮民財,隨意增加織造定額(好給自己發福利)。
      
      明朝末年江南的紡織工業之盛,是遠遠超出今人想象的,為當時世界上所罕見。江南給這兩個小人物一攪,鬧得四處民怨沸騰。
      
      當時甦州的同知兼代理知府楊姜,因這個事對李實很不滿,也不大去逢迎。李實見他不禮貌,就找了個茬兒參了他一本。
      
      此時恰逢新任的應天巡撫周起元到任。周起元對李實這麼干,也很不滿,就上疏為楊姜辯護,並職責李實才是有問題。李實立刻反彈,干脆誣告楊姜犯了法,給逮了起來了。雙方就此結怨。
      
      這件事說明,李實跟有的東林黨人,關系是很僵的。
      
      但是,他也很敬佩另外一些東林黨人。据說,黃尊素被罷后,回到家鄉余姚,沒事就常到湖上去玩。李實曾慕名前去拜訪,可是黃大人不肯見(《啟禎兩朝剝復錄》)。李實知道自己不夠格,也就算了。這事情傳到民間,就成了黃尊素經常與李實在湖上來往。
      
      武宗時大太監劉瑾專權,廷臣劉一清為了干掉劉瑾,就聯絡皇帝很信任的另一個太監張永,一舉除掉了劉瑾。傳聞就以此事為例,生發開來,說黃尊素正是想效仿前代事,借李實之手干掉魏忠賢(《明史》)。
      
      空穴來風,其源有自。估計這是恨魏忠賢的人合理想象出來的,如同近世之“總理遺囑”。謠言傳入京師,魏忠賢心惊肉跳——鞏固魏忠賢專政,就是要防微杜漸啊!他立刻委托正在南方出差的刑部侍郎沈演就地訪听一下。這個沈演,是閹黨盟友、前大學士沈潅的弟弟,當然靠得住。
      
      結果沈演回話說:有這事!
      
      魏忠賢急了,這還了得!李實是先帝寵臣,瘦死的駱駝比馬大,他要是和東林攪到一起,危乎哉!于是立刻派出几批親信,火速赴江南暗訪,務必查個水落石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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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這期間,李實的司房(負責謄寫文書的宦官)正在京城辦事,得知了消息,大吃一惊。他趕忙跑去找閹黨“領導班子”成員李永貞求助。
      
      李永貞是他的熟人,給他出了個主意,說魏公公起了疑心可不是好事,為了避免嫌疑,就請你們李公公出面,參黃尊素和其他几個東林黨一本,不就証明李公公清白了嗎?
      
      司房問:要參哪些人?
      
      李永貞一個個給他數,說了七個人的名字。
      
      司房救主子心切,覺得這主意好,就央求李永貞給代寫個奏疏稿。李永貞見事情有門兒,就一口答應,並很快寫好了。
      
      那司房來干這事兒,恰好是近水樓台,他身上就有蓋了李實大印的空白奏本,當下拿出一份,三下兩下將稿子抄上,順便就呈進了宮里。
      
      這個小角色也來不及跟主子請示一下,就干了一件惊天動地的大事。
      
      這件事,在《先撥始志》、《三朝野記》、《啟禎兩朝剝復錄》上的記載,都差不多。但也有另外一種說法,說是魏忠賢的爪牙天天去李實家里,數落李實不該跟黃尊素來往。李實百口莫辯,就派人去京城向李永貞和崔呈秀求情,結果是崔呈秀出的主意並代筆寫的參奏稿。
      
      從后來清算閹黨時的情況看,還是前一種說法比較可靠。在崇禎初年,法司追查這件事,認為李實以一片紙殺了這麼多忠臣,擬以大辟(砍頭)。但是崇禎帝覺得,這事兒不能怪李實,李實的疏上有用朱批修改的墨跡,實屬魏忠賢的心腹所為。后來經過君臣間的折衷,李實未定死罪,而僅僅被革職充軍。
      
      不管怎麼說,這道疏一上,天啟又發了雷霆之怒。于二月二十五日下詔,由錦衣衛將七人逮送來京,此外,讓李實安心供職。
      
      這個詔書,八成也是“領導班子”給擬的,還不忘記安撫李實一下。
      
      這七個人,是怎麼得罪了閹黨的呢?我們在這里簡要說說。
      
      周宗建,字季侯,號來玉,南直隸甦州府吳江縣人,萬曆四十一年(1613)進士。他少小時听人講楊繼盛故事,由衷欽佩,曾嘆道:“忠愍(楊繼盛)不死!”
      
      他從知縣干起,后任監察御史。在客、魏剛剛聯手的時候,他就上疏彈劾過這兩個家伙,且語言特別激烈。說客氏賴在宮里,“戀上不舍,將何為乎?”把天啟也給敲打了一下。說魏忠賢“目不識一丁,豈復諳其大義”(《明史》),皇上把他留在身邊又有何用?把魏忠賢氣得發瘋,在文華殿指著奏疏上“目不識一丁”一句破口大罵,聲音之大,連皇上都給惊動了。
      
      這兩次,周宗建都險些受杖刑,多虧眾臣和葉向高极力維護,才得以免。他也因此而名動天下,誰都知道他膽大、敢說話。
      
      天啟三年(1623),他又上了《清宮禁絕禍本》一疏,再次攻擊魏忠賢,說現在“權珰”和言官互相借重,罷斥忠良;又說,當今內有魏忠賢為之指揮,旁有客氏為之羽翼,外有劉朝為典兵示威,又有小人蟻附蠅集,內外勾結,驅逐善類,天下事怎麼得了?
      
      魏忠賢看了這道疏,又怒又怕,帶領劉朝等嘍啰跪在天啟面前大哭,請求剃光自己的頭發以示“請罪”。天啟被激怒了,又要打周宗建的棍子,由于閣臣力爭而作罷。
      
      在周宗建最后出任湖廣按察使時,彈劾了馮銓的爸爸馮盛明,馮銓對他怀恨在心。后來,馮銓的門生、工部主事曹欽程投效閹黨,誣告周宗建、李應升、黃尊素等貪汙,魏忠賢立刻矯詔將這几人削籍,還命令巡撫毛一鷺負責對周宗建追贓。
      
      到天啟六年(1626),魏忠賢嫌追贓速度太慢,又沒抓周宗建,就把周宗建列入李實空印奏疏,給他安了一萬三千五百兩贓銀,逮進京城來好好整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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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七君子的第二名,繆昌期,我在前面已講過他的一些事兒。他少年多才,成年后更是文名滿天下,顧憲成與他是忘年之交。四方學者都慕名而來,向他討教,搞得他家門庭若市。遺憾的是科場不大順,一直到萬曆四十一年(1613)才中進士,庶吉士畢業后為翰林院檢討
      
      天啟元年(1621),繆昌期到湖廣主持考試,出的試題是論趙高和仇士良。趙高不用說了,是秦代赫赫有名的大宦官。那麼,仇士良是何許人也?他是唐代文宗時期著名的“宦豎”,曆任內外五坊使、左神策軍中尉等職,專橫跋扈。其權力之大,能把皇帝當傀儡。唐文宗不甘受制,與兩個不成器的小人李訓、鄭注謀誅宦官,因計划不周,未能成功,這就是史上著名的“甘露之變”。
      
      事變后,仇士良借机大肆屠殺朝官,操縱朝政二十余年,前后共殺二王、一妃、四宰相。以至文宗自嘆“受制家奴”,郁郁而死。
      
      出題讓考生來罵這兩個閹宦,無疑是影射當朝的魏忠賢。從此魏忠賢就記住了這筆帳。
      
      后來,魏忠賢在玉泉山為自己造墓,听說繆昌期的書法寫得好,又有文才,就請老繆給寫個墓志銘。當時老繆要是寫了,大概罵趙高的事也就一天云散了。可是,几次請托,老繆一點面子不給,魏忠賢就徹底把他打入了黑名單。
      
      葉向高離職后,東林黨要人紛紛被逐,先后有趙南星、魏大中、楊漣、左光斗等人。每次,當時的首輔韓爌都要上疏挽留。韓爌並不是東林黨,這樣做無非是出以公心。閹黨同志們理解不了,就怀疑是老繆在后面搞鬼。東林這几個人被罷后,門庭冷落,誰也不敢靠前。只有老繆不忌諱,常去走動走動。諸君子離京時,他也要去送。
      
      有人勸他就不要去送了,少惹事為好。他正色道:“人被逐,可不送乎?”明知東廠的人就在一旁在盯著,他也不在乎。
      
      這就注定了魏忠賢對他,勢必除之而后快。
      
      當時有人推荐老繆去南京當翰林院的院長,魏忠賢不准許,派小宦官到內閣去,扯著娘娘腔大喊:“就留繆昌期在京師送客吧!”
      
      繆昌期知道朝中是待不住了,就上疏請求退休,魏忠賢偏不讓他體體面面地走,矯詔將他罷免,后又革職。這次抓他回來,給他安了三千兩的贓。
      
      第三個,周起元,字仲先,別號綿貞,福建海澄人,萬曆二十九年(1601)進士。他為官清廉,除了書籍,別無長物。自己的一點兒工資,也都盡量拿來資助地方教育。周起元從知縣干起,曆任中央和地方的監察官員。天啟三年(1623)為太仆少卿,不久又升任右僉都御史,巡撫甦松十府。這差不多是個副部長級的大官了。
      
      他是一個非常能干的官員,聲望也极高。曾經為前面我提到的楊姜辯冤,又彈劾李實在江南的種種劣跡,搞得李實也不得不有所收斂。
      
      但是,這麼做,惹到了魏忠賢——打擊宦官,就是打擊閹黨!周起元就是這麼得罪閹黨的。
      
      這時候有個小子——兵科給事中朱童蒙,出面彈劾東林元老鄒元標聚眾講學,未果,反而在天啟三年“京察”時被外調為甦松兵備道,成了周起元的下屬。
      
      朱童蒙丟了在京城的好差事,惱羞成怒,到了甦松就拿老百姓撒氣。每次外出動不動就鞭打行人,打得人頭破血流、皮開肉綻。周起元大怒,准備參他。他也知道這官是做不長了,就聲稱有病,棄官逃跑了。周起元不能讓他就這麼跑,立刻上疏彈劾他“庸鄙無才,只知斂財”。
      
      奏疏到了閹黨“領導班子”手里,他們還記得這姓朱的參過鄒元標,就有心抬舉他,搞垮周起元。最后,天啟下詔,不准朱童蒙告病辭官,而是調到京城來做副部長;而周起元則因“排擠正人,削職為民”。
      
      巡撫參一個小小的屬官,不僅沒參倒,結果反而是屬官連升几級,自己被罷免。這樣的事例,在大明朝几乎絕無僅有。
      
      這次抓周起元,閹黨給他栽的的贓,是說他在巡撫任上“貪汙國庫銀十萬兩”——惡人政治,一般都是謊言政治,謊越撒越順溜、越撒越大。即便是把煤說成白的,也能說出煤之所以白的一二三點來。魏忠誠賢在這一點上,已是爐火純青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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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 樓主| dacota 發表於 2009-12-23 02:39:51 | 只看該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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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顧大章,字伯欽,別號塵客,南直隸甦州府常熟縣人。他是個高干子弟,其父顧云程,曾任南京太常寺卿。顧大章中進士后,最早任的是泉州推官,因看不慣上司的獨斷專行,就棄官回家養病了。三年后復出,任常州教授,繼而又任國子監博士,開始與朝官互通往來。萬曆四十六年(1618)升任刑部主事,天啟年間改任員外郎。
      
      在刑部,他有一件事值得一提。當年遼陽失守,京城氣氛緊張,五城兵馬司和京營巡捕日夜抓奸細,將200余名無辜流浪漢、算命先生、和尚等收監,問成死罪。刑部官員明知這是瞎胡鬧,但寧肯辭官,也不敢替他們辯白,竟致有四分之三的人枉死獄中。
      
      顧大章實在看不過去,就對刑部尚書王紀說:“以我一身換五十條人命,我心甘之。何況,只拿我一頂烏紗帽來換!”于是出面張羅,對還活著的50多人進行會審。結果,只審出3個人有嫌疑,其余的人,盡皆予以釋放。
      
      首輔葉向高初回京城不久,曾經受到魏忠賢挑撥,對閣僚劉一璟有很大看法。魏忠賢便趁机矯詔,要罷免劉一璟。別人懼怕葉閣老位高權大,都不敢說話。顧大章作為葉的門生,不愿坐視,就約了繆昌期一起去向葉閣老陳說利害,從中极力調解,終致劉一璟平安離任。
      
      顧大章跟閹黨結怨,是因為閹黨徐大化遭上司彈劾,徐怀疑奏疏是顧大章幫上司起草的,氣就不打一處來。恰好在熊廷弼問題上,顧大章是主張從輕一派的,徐大化就唆使親信楊維垣出面,彈劾顧大章徇私枉法。所謂顧大章受熊廷弼之賄四萬兩的謠言,最先就是由楊維垣放出來的。
      
      葉閣老見自己的門生被陷害,當然力主調查,調查結果是毫無根据。但顧大章經此風波,也不得不告病回鄉了。
      
      到了天啟五年,顧大章復出,任禮部郎中。這時徐大化已升任大理寺丞,成了閹黨一員大將。他和楊維垣商量了一下,一家伙就把顧大章給砸到“遼案”里去了,連贓款數目都和當年造謠時的一樣。
      
      可以說,天啟“六君子”個個皆正氣凜然、忠心報國,都能為朝廷和百姓做一些好事。尤其他們的個人品德,更是無可挑剔。至于魏忠賢非要把他們與熊廷弼案拉到一起,分明就是欲加之罪,何患無詞。這里面,絕無所謂“東林黨要搞死熊廷弼,而魏忠賢恰好利用熊廷弼案搞死東林黨”這樣一個因果鏈條。
      
      在朝士中,對熊廷弼印象好的人不多,因而主張將熊廷弼處死的官員,不僅有魏大中和其他東林黨人,也有大批閹黨人士。“六君子”因熊廷弼案而遭橫禍,不存在“一報還一報”或“咎由自取”的問題。當今網絡上某些流行的說法,我看是無法成立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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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六月二十八日這天,許顯純把栽給“六君子”的贓款數字填寫在奏疏上,上報皇上,然后命令,對犯人各打40棍、拶手敲100下、夾杠50下。“六君子”都是讀書人出身,體質文弱,一頓酷刑下來,個個都是皮開肉綻、鮮血淋漓。
      
      然而君子就是君子,“六公各辨論不屈”,怒斥魔頭。北鎮撫司的大堂,名為“明心堂”,魏大中昂首怒目,指著堂上牌匾斥道:“若如此,不是明心堂,是昧心堂矣。”(《先撥始志》)
      
      不過,這還只是個下馬威。七月初一,魏忠賢矯詔,說既然六人招認受賄是實,就繼續押在詔獄中追贓,“著不時嚴刑追比,五日一回奏”。
      
      這是什麼意思?追比,就是規定每過几天交多少“贓款”,交不上就拷打。什麼時候家屬把全部“贓款”湊齊了交上,在詔獄的事情就算完了,余下的是移交刑部議罪。
      
      所以開頭的那一頓打,只是小菜一碟。這五日一追比,才是慘毒無比。
      
      這時候,發生了一個小插曲:閹黨的重要成員、內閣大學士魏廣微,忽然出面為六人說情。
      
      事情起于吏部尚書崔景榮。這位,也是個閹黨,這時候能占住這位置的,不可能是別的黨。不過,他深知這“追比”的厲害,怕這六人一下都給打死,對輿論怕不好交代。于是就跑去找魏廣微,把利害關系講了一通。
      
      這魏廣微也是陷害“六君子”的主謀之一,但是在這時候被說動了,也擔心出現這種后果。于是就趕緊上了一道奏疏,說楊漣等人誠然是罪人,但前不久畢竟還是朝廷要員。縱使贓私是實,也應轉交法司。豈可逐日嚴刑、讓鎮撫司法追贓?人非草木,重刑之下,死也就是一瞬間的事。這不要說有礙仁義,且與祖宗之法相違。如此,將朝政日亂,與古之帝王就大不相同了啊!
      
      這奏疏的草稿,就是崔景榮起草的,魏廣微以自己名義遞了上去。
      
      他這樣做,動机究竟何在?草民我一直看不到令人信服的解釋。這只能說明,人性是復雜的,也許魏廣微坏是坏,但他整人也就整到罷官削籍為止。把人往死里打,則超過了他的道德底線。或者,他是知道:把對手趕跑,一旦曆史翻了個兒,也不過就是個“路線錯誤”。如果把人整死,則將來免不了要以命抵命。
      
      不論什麼原因,他是把這道奇怪的奏疏遞上去了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一看:這什麼呀這是!大怒。魏廣微一害怕,連忙把崔景榮的草稿拿出來,証明並非自己本意。結果是崔景榮立即被罷免,魏廣微也很快被攆出內閣。從后來的情況來看,這兩人反倒因禍得福,沒有繼續作孽,因此清算時罪也相對較輕。
      
      魏廣微勸阻不成,七月初四開始第一次“比較”。六君子前几天才被打過,此時都還沒緩過來,不能獨立行走,由獄卒扶著蹣跚而行。
      
      六君子出來后,只見個個面色暗淡,頭發全脫,額頭纏著布,衣服上血跡斑斑。
      
      其中數楊漣的模樣最慘,胡子在几日之內全白,染上了鮮血,极為醒目。
      
      六人緩緩走到公堂,都伏于屋檐下。許大魔頭把這六人輪番訓斥了一遍。幸而未打,又送回了獄中。
      
      這日為什麼沒打?原來許顯純先前拷打汪文言時費了牛勁,對東林黨的硬骨頭有點兒打怵,想把案子直接推給刑部。
      
      但是魏忠賢哪里能讓他偷這個懶,七月初七,有旨對許顯純嚴厲訓斥,仍舊限他“五日一比”。
      
      到初九,第二次“比較”,許顯純看几人還是沒恢復,怕打多了打死,就每人打了十棍。惟有袁化中病得起不來了,得免受刑。
    七月十三日,又開始“比較”,六君子被拖至公堂,許顯純露出了猙獰面孔,喝令今后每五天一“比較”,每次要犯人家屬拿出四百兩銀來,否則就要受重棍。
      
      六君子當中,袁化中、周朝瑞家境略好,其余人皆為清貧之家,在被逮時又被緹騎搜掠一空,因此每五天拿四百兩銀簡直是天方夜譚。
      
      魏大中的一個兒子魏學洢,悄悄跟隨父親進了京。因為栽到魏大中頭上的贓款最少,只有三千兩,所以學洢在京很快湊齊,委托舊日鄰居劉啟先,入獄探望了父親並交上了銀子。原以為這就可以免去追比了,結果還是不行。
      
      許顯純宣布了“五日一比”的決定后,左光斗小聲分辯,魏大中、周朝瑞、袁化中三人伏地不語,楊漣則把隨他進京的家人喚至左右,大聲道:“汝輩都從速回去,好生服侍太奶奶,告訴各位相公,不要讀書了,以我為戒!”
      
      楊漣此時已然明白,魏忠賢這次是非要六人的命不可,所有幻想,盡可拋去。他的這番話,既是說給堂上審官听的,也是告訴同伴們不要再心存僥幸。
      
      這日比較,又各打了三十大棍,執棍者的呼喝聲震天動地!六君子舊創未復,又添新傷,各個股肉腐爛脫落,其中楊漣受刑最重。魏大中因身體虛弱,受刑后連喊痛的力氣都沒有了。
      
      這次之所以用刑較重,是由于魏忠賢直接施加了壓力。初四日的比較沒有動刑,當天魏忠賢就知道了,把許顯純臭訓了一頓,因此從初九日開始,拷打一次比一次加重。
      
      兩天后,七月十五日,是楊漣的54歲生日。早上,其他五人都掙扎著起來,向楊漣賀壽。
      
      楊漣勉強支撐著起來,南面遙向老母拜了几拜,百感交集。他把諸人叫到身邊,低聲講了他對目前形勢的看法。他認為生還已經無望,希望各位早做准備。
      
      詔獄里對六君子的審問,天啟一概交給魏忠賢去辦,具體情況他可能知道,也可能不知道。而魏忠賢則派有專門的“听記”在審訊現場監視,對審訊的進度和力度,是完全掌握的。
      
      彼為刀俎,我為魚肉。夫復何言!六君子的家屬,雖然仍然抱著一線希望在設法籌款,但六人心中都已明白:來日無多了!
      
      當天,楊漣就寫好了遺書。又猛喝涼水,只求速死。
      
      果然,第二天魏忠賢又矯詔下了中旨,斥責許顯純、崔應元追比不力,各降一級。原定五日一比,也改為三日一比了。
      
      魏學洢听到這個消息,萬念俱灰,知道父親必死無疑,就向劉啟先提出,要自己去衙門交銀兩,好借机見父親一面。劉啟先怕魏學洢被人暗害,沒有同意,只是讓學洢在衙門外等消息。
      
      到七月十七日比較,楊漣、左光斗挨了三十大棍,其余人未用刑。楊漣左光都只是咬住牙,不吐一詞。許顯純威脅說,下次如再不交銀,就要受“全刑”了。全刑,就是五種常用的刑罰一起上。
      
      這一天劉啟先進去見到了魏大中。魏大中身體狀況更為惡化,只能以微弱的聲音說:“吾不久矣,毛孔皆痛。勿教吾兒知道。”劉啟先告訴他,學洢想進來見一面,魏大中大惊,堅不允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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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由于這天的比較,除了楊、左外,其余四人沒有受刑。魏學洢如同絕地逢生,連忙出了京城,趕到京畿的定興縣江村,到與父親曾是同僚的鹿繼善家里求借銀兩。
      
      鹿繼善此時任兵部主事,正與孫承宗同駐山海關。家中鹿太公受到兒子的影響,對六君子寄予同情,曾經幫助過左光斗的弟弟左光明籌集銀兩。六君子的家屬也多有人來過他家告借。鹿家幫助魏大中,本來是沒有問題的,但鹿繼善是個清官,因此家中可說是已無分文了。
      
      鹿太公慷慨豪俠,不忍正直之士受此磨難,就發動村鄰湊錢相助。鄉人淳朴,雖然大多並不知道魏大中是何許人也,但卻知道人以群分,六君子必是好人無疑,都紛紛解囊相助。
      
      甚至村中有許顯純的族人,受良心的拷問,也拿出錢來幫忙。
      
      鄉間民窮,大家七湊八湊,才勉強湊出不到五十兩銀。危難時的慷慨相濟,最能顯出人性之光。魏學洢接過銀子,心中五味雜陳,既感激,又傷悲。他謝過大家后,又匆忙奔回京城去打探消息了。
      
      七月十九日,楊漣、左光斗、魏大中受全刑,慘烈异常。周朝瑞、顧大章各二十棍、拶敲五十,袁化中因病免棍、拶敲五十。
      
      据在場的人后來回憶,行刑之時,楊漣尚能大號,左光斗的聲音卻只能呦呦如小兒。魏大中在行刑后自知不免,把家人(仆人)叫到身邊說:“從十五那天后,我聞到飯味則嘔,每日只飲冷水一碗、吃苹果半只。這條命,想來也就在旦夕了。速為我准備棺木。家貧買不起好的,能掩埋我的骸骨就可。”家人掩面痛哭而去,以十五兩銀買了一具簡陋的棺木(《碧血錄*附錄》)。
      
      七月二十日,楊漣的家人送飯時,不知為何在茶葉里摻了一點兒金屑,被獄吏發覺。家人怕受牽連,連夜逃走了。從這天起,就再也沒有人給楊漣送飯了。
      
      一代名臣,終局凄楚若此!楊漣早年喪父,其母視他如珍寶,傾心培養成才。卻不料,人生半百剛過,他就要走在白發老母的前頭了。
      
      志士何辜?忠良何罪!天理何在啊!
      
      我向來以為,真正的英雄,都僅僅在文藝作品中才可能光彩奪目,而在實際中,則是最為悲慘的一群。沒有信念的支撐,無以成英雄;不咽下人類最深的苦難,不能算是英雄。作秀者固然能博得喝彩,但若真正以血肉之軀去扛那黑暗的閘門,談何容易!
      
      天啟五年夏的這二十几天,可以說是明朝開國以來最黑暗的日子,六君子在魔窟里所承受的,不僅有肉體上的創傷,還有正義不得伸張的深深絕望!
      
      据《明史紀事本末》記載,六君子受刑時,排列跪在階前。打手們喝罵百出,裸體辱之。創痛未復,不等過夜就再加拷掠。到后來,審訊時諸君子甚至無法跪起,只能戴著刑具平臥堂下,見者無不切齒流淚!
      
      剛入監獄不久的時候,左光斗曾經對諸人提建議道:“閹豎殺我輩,有兩個法子。一是借我們不肯誣服,再三拷掠,直至掠死,二是在獄中加害,隔日報稱病死。若我輩誣服,則當轉至刑部擬罪,或許尚有見天地之日。枉死獄中則無益!”
      
      眾人覺得他說的有道理,就都“自誣服”了。可是,他們太過天真了,惡人豈能容你有空子可鉆?自誣服換來的則是更為嚴厲的追比——既然認了,你就交款吧。眾人到這時大悔失計,但已經晚了!
      
      許顯純是個滑頭,他並不想擔殺死六君子的惡名,几次都想搪塞,可是魏忠賢催逼得越來越緊。二十一日,又有一道嚴旨下來,責令對楊漣等還要加大力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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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揚漣是東林最有名望的人,又是反對魏忠賢最力的一個,因此對他的拷打尤為慘酷,每次都被打得肉綻骨裂,髓血飛濺,几度昏死。而許顯純仍嫌不足,命人專打楊漣的頭和臉,直到打得牙齒盡脫。
      
      好個楊漣,生就的是一副錚錚鐵骨,早就抱定了必死的信念。許顯純追問他有關熊廷弼行賄一事,楊漣怒斥道:“熊廷弼在遼陽尚未敗時,我就能參劾過他。及至廣寧失守,我更力斥他何辭不死!熊廷弼恨不得欲殺我,豈能托我營求免罪?你昧心殺人,天下后世,汝肉不足人食!”
      
      許顯純被駁得啞口無言,大叫:“加刑!”
      
      楊漣坦然對曰:“加刑何用,如今有死而已!”
      
      許顯純惱羞成怒,命人以鋼針刷狠命將楊漣身上刷得體無完膚,肉碎如絲,但楊漣仍罵不絕口,痛斥匪類!
      
      正邪人物,對眼前世界的看法,其差別往往有如天壤。施暴政者,以為死能嚇住天下的良心;正義者卻以“好死”為平生的心愿。楊漣在入獄前就寫下了一篇著名的《告岳武穆疏》,里面講:“自古忠臣受禍者,何獨漣一人?如武穆王何等功勛,而‘莫須有’竟殺死忠良。何況直臣如漣,此行定知不測,自受已是甘心!”(《楊大洪集》)
      
      的确,在楊漣的身上,可見岳飛的精魂傳承不泯。中華之正氣,絕非洶洶一時的頹糜之風就能掩埋得了的!
      
      義士不屈,浩氣彌天。在生死關頭,楊漣以最后之力寫了《獄中絕筆》。其文曰:“但愿國家強固,聖德剛明,海內長享太平之福。漣即身無完肉,屍供蛆蟻,原所甘心!”
      
      楊漣將這兩千余言的絕筆,親手托付給顧大章。為防止被獄卒搜去,顧大章把它藏在關帝像背后,后又埋于獄室北墻下。因僥幸之故,最終傳到了楊漣之子楊之易的手上,才得以傳之后世。
      
      他又以血蘸指,寫下280字之血書,其文曰:“大笑,大笑,還大笑!刀砍東風,于我何有哉!”氣竭之際仍字字如劍,直刺人間奸邪。
      
      血書寫好后,藏在了枕中。于楊漣死后,隨屍體一同抬出,才被家屬發現。
      
      到二十一日比較,天下大雨,用刑的棍子濕重异常,“且盡力狠打,故呼號之聲更慘”。楊漣的家人日前畏禍逃走,無人來交銀兩。用完刑后,許顯純大聲責罵,楊漣“舉頭欲辯,而口不能言”。
      
      這天,其余人受刑后均已抬入獄內,惟有楊漣、左光斗二人被放在戶外沒人理睬。其時大雨如注,兩人“臀血流離,伏地若死人”。雨中,楊漣被激醒,大聲呼叫,許顯純才命將二人抬進獄中。
      
      左光斗被抬走之時,已不能說話,僅能以目光搜尋來交銀的親屬。但是,親屬前來,雖能見上一面,也只站能在一丈開外。且交完銀后,立即被趕走。可怜左大人這凄涼的一瞥,哪里還能見到親人的影子!
      
      咫尺天涯,就這樣生死隔絕。
      
      這里有的只是“殺人如草不聞聲”!
      
      惡人做惡,向來就這樣,他們不怕有來世的報應。
      
      世間怨毒,就是由這幫人造成。民族精華,就是由這幫人摧殘殆盡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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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為了防止詔獄中的慘烈情況被泄露出去,獄中防范甚嚴。左光斗的學生史可法得知恩師入獄后,就趕來京城打探消息,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。二十一日,他听說老師又受了全刑,且被炮烙,心知老師將不久于人世,就以五十金賄贈獄卒,痛哭哀求。獄卒亦被感動落淚,讓他穿上了破衣草鞋,裝扮成清洁工,混進了監獄。
      
      史可法幼年窮困,念書時曾借住在古寺中。某一日風雪夜晚,左光斗微服出游,見史可法正伏案打盹,袖下壓著剛寫好的文章。左光斗抽出一閱,不禁大為贊賞,連忙解下貂皮衣服為史可法披上。此后,左光斗一直對史可法很照顧,曾激勵他說:“童子勉之,前半節事在我,后半節事在汝!”
      
      進得監室后,史可法見左光斗背倚墻壁,席地而坐。面目焦爛,不可辨認,乃炮烙所致。左膝以下,筋骨皆脫,其狀慘不忍睹。
      
      史可法不由肝膽俱裂,抱著恩師的膝蓋失聲痛哭!
      
      左光斗听出是史可法的聲音,就用手撥開已經焦爛的眼皮,目光依然炯炯,罵道:“庸奴,此何地,你竟敢大膽前來。國家之事,糜爛至此,你竟輕身而昧大義。倘遭不測,天下事由誰支撐?趕快離去,不然,不等奸人构陷你,我就先將你打死!”說罷,就用手去摸地上的刑具,作投擊狀。
      
      恩師既出此言,史可法不敢違抗,忍不住熱淚橫流,起身快步離開了。后來,他經常向人講述此事,每次都哽咽不止,說道:“吾師肝膽,皆鐵石所鑄也!”(方苞《左忠毅公逸事》)
      
      史可法后為崇禎朝的進士,為救國難,赴湯蹈火。南明時期,在著名的揚州保衛戰中以身殉國,名垂萬世,沒有辜負恩師生前的一片苦心。
      
      可嘆,天下雖大,卻容不得一二忠貞之士卓然而立。
      
      惟見小人猖矣,世風下亦,綱紀危矣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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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六君子的遭遇,引起了無數正直人士的同情。有一位化名為“燕客”的人,就混進了詔獄,想對六君子有所幫助。他目睹了六君子的最后時刻。
      
      七月二十四日比較,左、楊、魏又受了全刑。魏大中的家屬本來已交給齊了“贓銀”,為什麼還要對魏繼續用刑呢?
      
      原來,魏忠賢曾認為,魏大中和自己同姓一個“魏”,便有籠絡之意,只是一直沒有效果。這次給魏大中栽的贓在六君子中最少,就是為了給大中最后一個机會。
      
      但魏大中在受刑過程中竟無一個悔字,使得魏忠賢大為惱怒。七月初,京師西城御史倪文煥因責打了小宦官,得罪了太監“領導班子”,自知不能免禍,就投靠了崔呈秀,請崔代為斡旋,並把魏大中在入京途中與周順昌結為親家的事報告給了魏忠賢。兩件事加在一起,魏忠賢對魏大中便不再抱幻想了,下令說,不管魏大中完不完贓,只管往死里打。
      
      二十四日這天,情況相當嚴重。劉啟先到鎮撫司堂上交銀的時候,見魏大中已無力跪起,趴在堂下。
      
      劉啟先連忙膝行過去,想給魏大中攏一攏頭發,卻見魏大中半個脊背血肉狼藉,滿是蛆蠅。他鼻子一酸,淚水滾下來,哽咽著問道:“魏公,能忍否?”
      
      魏大中以微弱的聲音說:“我不行了。”
      
      劉啟先又問:“想食粥麼?”
      
      魏大中艱難地睜開眼睛,急促地說道:“余事莫問,速教吾兒離去!”
      
      劉啟先知道訣別時刻已到,忍不住放聲痛哭。衙役們听到了,跑過來對他一頓喝斥責打。
      
      劉啟先退出后,哭求守門的兵卒,在墻縫處偷看了一會兒里面的情況。開始還能听到魏大中的呻吟之聲,到后來就聲息全無了。
      
      當天六君子被拖入監牢后,許顯純吩咐小牢頭說:“今晚六人不得宿一處。”隨后,把楊漣、左光斗、魏大中送去了大獄。
      
      混進牢里打雜的“燕客”感到奇怪,問獄卒是何緣故,獄卒嘆息道:“今晚各位大老爺當有挺壁者。”挺壁,為方言,就是死之意(《碧血錄》)。
      
      當夜,楊、左、魏果然被害死。有人告訴“燕客”說,三人之死,是鎖頭(監獄頭目)葉仲文所為。負責六君子的几個監獄卒中,葉文仲最狠毒,顏紫其次,郭二再次之。惟有劉則一人比較忠厚。
      
      外面並不知道這些情況。二十五日早上,魏大中的親友們發現有一些异常。到下午,楊、左的死訊傳了出來,但魏大中卻沒有消息。到二十六日,魏大中死訊才傳出,究竟死于何時,無人知曉。
      
      到七月二十九日,三人的屍體才從詔獄后門被拖出,都用被褥包著,外裹葦席,用草繩捆住。
      
      据說,在最后行刑的時候,許顯純以銅錘猛砸楊漣的胸膛,致使楊漣肋骨寸斷,又命人對楊漣以“土囊壓身,鐵釘貫耳”(《明史紀事本末》)。二十四日夜,許顯純命令用大鐵釘楔入楊漣頭部,致其當場殞命。至于左、魏二人是如何死的,無人得知。
      
      諸人每死去一個,許顯純就剔下喉骨,裝入盒內封好,送給魏忠賢以示任務已完成。
      
      當時天氣暑熱,許顯純為了掩蓋酷刑的痕跡,故意延宕了几天,才把屍體發送出來。
      三人的面目,已不可辨,只是枯骨腐肉而已。各人家屬不忍細看,草草以汙衣血單裹上,放入棺材內抬走。楊漣家人買的棺材,竟然被閹黨田爾耕喪心病狂地搶走,僅能以破木棺掩埋了事,見者無不為之飲泣。
      
      楊漣死前寫的絕筆,被顧大章藏在牢房地下后,因為換了房間而可望不可即。獄卒孟某感于忠義,伺机偷出,交給自己的弟弟帶了出去,轉交給了燕客。另有楊漣藏在枕頭里的血書,被牢頭顏紫查出。
      
      顏紫本是狠毒之人,讀了血書后,竟然被感化,對人大哭說:“异日翻案,我就持此以贖罪吧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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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楊、左、魏三人死后,比較日期該為隔兩日一比,但用刑的次數卻大大減少了。這是因為魏忠賢已經除去心頭最恨的三人,怕一下子死的人太多,不好向天下人交代。到八月十二日,袁化中將一萬兩全部交完。十四日,周朝瑞的一萬兩也全部交完。但是當日仍有嚴旨下來,命令繼續嚴追,並不放人。
      
      這兩人在六君子中,家境是比較好的,交款的壓力不是很大。尤其周朝瑞對生還有很大幻想,他曾對同案人說過:“忠賢所恨,惟有楊、左,楊、左若死,吾四人可生還,”(《先撥志始》)
      
      自完贓后,周朝瑞的心情不錯,便整理鞋帽,逍遙獄中,以為厄運結束之日快要到了。但他忘了:閹黨一伙,從來不按牌理出牌。所謂追贓,不過是一個迫害的借口,他們豈有讓政敵生還之理!
      
      果然,八月十八日晚間,袁大中被單獨押至關王廟,獄卒顏紫動手將起害死。
      
      第二日,許顯純上疏,報告周朝瑞病重,這是下手謀害的前奏。皇上看了,不明所以,還專門派了醫官去詔獄看病。醫官胡里糊涂進了詔獄,病人沒有見到,被許顯純喝斥出來。
      
      周朝瑞此時還蒙在鼓里。他是個重厚耿直之人,剛入獄時,常說:“死亦何難?只需尺布便了(意謂上吊自盡)。”但他在完贓后,卻有心生僥幸之念,並不安排后事。顧大章和獄卒孟某心里著急,就商議如何想個辦法點醒他。
      
      八月二十日,顧大章凝視了太陽許久,對孟某說:“听說鬼不能見太陽,趁還未死,多看一看。”
      
      周朝瑞聞听,心中奇怪,也湊過來看。孟某就假做嚴肅地對顧大章說:“先生到此地步,不思大事,卻終日浪談,何意?”
      
      顧大章便轉頭看著周朝瑞說:“所謂大事,就是身后之事,我自七月后就知斷無生理,因此訣別家人,遺書已寫了甚久,只是無法送出,今仍留在床下,怎能說我終日閑聊、不思大事呢?”
      
      周朝瑞這才猛醒:“既如此,我也寫几行吧!”
      
      他把遺書寫好,與顧大章的放在一處藏好。
      
      可怜周朝瑞,遺書寫完還不到10天,大限就到了。八月二十八日中午,周、顧二人正在和獄卒孟某一起吃飯,獄卒郭二跑來叫道:“堂上請二位爺說話。”說著,便給二人戴上刑具,向外走去。
      
      走到監獄門口,另一獄卒劉某從后面拉住顧大章,小聲道:“爺回來,今日沒你事,是里頭要周爺的命!”
      
      周朝瑞被押至大監后,沒多久,便有死訊傳出。
      
      据說,周朝瑞的“速死”,跟他的耿直也有關系。他完贓之后,許顯純從中貪汙了五十兩,稱贓銀尚未交齊。周朝瑞不服,拿出帳目來,要和許顯純對質。許顯純哪里還能等到對質,先就下了手。所以有獄卒事后說:“公死之速,在此一算也。”(見《碧血錄》)
      
      周朝瑞死后,獄中的監管更嚴,遺書無法送出。顧大章將情況偷偷告訴給燕客,由燕客賄賂了獄卒,才在周朝瑞的屍體發送出來時,取出了遺書。燕客將遺書保存好,后來南歸,托人交給了周家。
      
      到此,六君子中的五人已先后冤死,只余下顧大章一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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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顧大章自入獄起,就對結局不抱幻想,他在自己的獄室墻上寫了一副對聯,曰:“故作風波翻世道,常留日月照人心。”並囑咐家人,以此聯作為自家祠堂的楹聯。
      
      追比以來,閹黨認為顧大章最有錢,對他栽贓最多。為了追出四萬兩銀來,也就讓他活得最長。在受刑過程中,他曾三次被拷打昏死,家人見此慘狀,都悲傷不已。
      
      顧大章平素信佛,對生死問題看得很開,他對家人笑道:“汝輩慎勿作兒女態!”(《碧血錄》)
      
      諸人既死,全部壓力就落到他一人肩上,聖旨上還特地申明,要從嚴對顧大章追贓。此時,義士燕客則在獄內外積极活動,設法能在最后關頭讓顧大章逃脫厄運。
      
      九月初二,獄卒劉某對燕客說:“堂上已在商定顧爺的死期,甚迫,奈何?”
      
      燕客說:“與你錢,能緩五日否?”
      
      劉某說:“能!”
      
      此時延展死期又有何意義?原來,五位君子在數日內先后死于詔獄,這事情在外界引起的輿論甚大。閹黨崔呈秀、徐大化為此感到憂慮,他們商議了一下,便向魏忠賢提出建議說:“若六人皆死于詔獄,無以服人心。”不如將顧大章交刑部定罪,以示此次鏟除六君子的行動光明正大。
      
      魏忠賢接受了這一建議,就去忽悠天啟,馬上下了一道詔書,命將顧大章發到刑部定罪,明昭天下,以定是非。
      
      古代奸人做惡,也忘不了要披一張光明正大的遮羞布。這就是政治權朮中“台面上的話語”。
      
      初六日,聖旨下到鎮撫司,燕客知道后,深怕許顯純下黑手,當夜緊張得一夜未合眼,所幸一夜無事。
      
      第二天一早,獄卒劉某跑來說:“五日之期已到,今晚必不能保全,奈何?”
      
      燕客成竹在胸,說道:“合當有變!”
      
      劉某不信,搖頭竊笑而去。
      
      果然只過了片刻,許顯純就將顧大章提至堂上,宣讀了將他移交到刑部的命令。讀完,許顯純拍案大喝:“你十日后,復當至此追贓!”
      
      何來此言?原來,這是許顯純怕顧大章到刑部后,把詔獄的黑幕講出去,所以才以此進行威嚇。
      
      在去刑部的路上,顧大章如釋重負,對燕客道:“這一向在詔獄中,如有人扼吾之喉,不讓吐一語。一腔怒氣,無從得伸。今來刑部,雖無多日,但許顯純之凶惡及凶手姓名就可播之天下、傳之同道者了。异日世道復清,此輩斷無遺種,吾瞑目矣!”
      
      顧大章身處絕境,頭腦仍十分清醒,他料定在魔掌之下必無生路,但也預見到奸人必不長久。今日奸人的所有惡行,必是彼輩將來之絞索——不是不報,時候未到而已!
      
      楊漣等人在獄中受刑和慘死之狀,果然在刑部審訊時由顧大章一一說出,很快就公之于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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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但此時的刑部審官,全都屈服于閹黨的淫威,已根本不能主持正義。九月十三日會審,會審官有十人,在堂上喝令顧大章承認六人受賄之事。顧大章憤而駁難,冷笑道:“吾豈能代死者誣服乎!”
      
      最終,刑部尚書李養正等商議,依据鎮撫司轉來的“供詞”,以移宮和封疆兩案判六人斬刑,算是給這次迫害披上了“合法”的外衣。
      
      十審官良心已被狗吃掉,不僅揣度著魏閹的意思判決此案,還嫌顧大章申辯而下令打了十竹板。而后,將他們的名帖和判詞恭恭敬敬交給內侍帶走。魏忠賢接到文件后,大喜過望(好干部真是多啊),立刻矯詔公布天下。又指示道:十七日將顧大章押回詔獄,繼續追比。
      
      顧大章得知消息,覺得心事已了,全無貪生之念,說道:“有刑部十天,則詔獄百日不為虛度。何也?可與家人相見訣別。再者,原為流言者,已由我親身証實。如此,比起已死諸君,我已屬幸運,更有何求?”
      
      燕客知道先生已抱決死之念,甚感悲戚,連忙勸先生再等兩日,也許就會有轉机。
      
      顧大章淡然一笑:“吾自八月初,已將家事處置寫于一二紙上,封之又開,凡五六次,思無剩語……今日已將這副皮囊置之度外矣!”
      
      說罷,仰天嘆道:“吾安可再入此獄!”
      
      他主意已定,視死如歸,以右手僅剩的食指和大拇指,握筆疾書絕筆一幅,曰:“我以不祥死,猶胜于老死窗下而默默無聞者!”
      
      十四日一整天,在刑部監獄他米水不進。其弟顧大韶前來探監,兄弟二人在一起飲酒訣別。在此之前,他曾讓人在自己的酒中下毒,但因葯力不足而未能死去。當夜,趁人不備,毅然自縊而死,
      
      九月十九日,顧大章屍體從刑部監獄中送出,衣帽整齊,神態安詳,面容有如熟睡。
      
      烈士高行,蒼天亦泣!
      
      國家無正氣,才會有這令神人共憤的慘劇。
      
      天下為一家一姓所有,才會有這忠奸不辨、是非顛倒的惡果。
      
      嘆只嘆:神州有多少忠良,能禁得起如此摧折?
      
      百代之下,我們這些平庸的人,能為烈士掬一捧同情之淚,也就算天良尚在、並非鼠類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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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閹黨泯滅天良,已毫無人性。“六君子案”本是政治案件,追贓不過是個借口,但殺害了六君子之后,閹黨仍不放過六人的家屬,逼迫家屬繼續完贓。
      
      楊漣為官清廉,全部家產還不及千金。楊漣入獄后,家人將家產盡數變賣,也湊不出二萬兩之數。老母妻兒無處安身,只得栖居在城門上的一間破屋里,兩個兒子以乞食來供養老人。應山知縣夏之令心中不忍,公開為楊家立簿募捐,鄉人爭相資助,連賣菜農民也施以援手。
      
      左光斗死后,左氏親屬多被逮追贓,長兄左光霽受牽連而死,其母因喪子之痛日夜痛哭,不久亦死,但追贓仍不停止。桐城知縣陳贊化盡力維護左氏宗族,終因勢單力薄,無法避免左家眾親族傾家蕩產。
      
      魏大中死后,長子魏學洢護送靈柩返鄉。閹黨在原有的“贓銀”三千兩之上,又多加了三百兩,指示地方官追逼魏學洢交出。魏學洢來往鄉間,四處借貸乞求,也無法還清,加之晨夕號泣亡父,竟一病不起。
      
      彌留之際,家人送湯給他喝。他怀念父親,以手拒之,說:“詔獄中可有人半夜送湯乎!”終痛哭氣絕而死。
      
      大明朝最黑暗的一幕,就此終結。
      
      暗夜中,雖只有星辰寥寥,但其光焰卻永懸于人心之中!
      
      朝堂上,閹豎們雖彈冠相慶,卻終歸阻不住江潮浩蕩、山崩地裂。所有的暴政,都不會有十年之期;所有的惡政,都不會有百年之運。在火山口上舞蹈的日子,長不了。
      
      ——世代皆如此,絕無僥幸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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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六君子亡故之時,正值英年,都不過50歲左右。“諸賢之死,天下為之流涕”。
      
      但同在一片天下,對正邪的判定,卻有天淵之別。沒心沒肺的天啟皇帝,把自己的肱股大臣視為仇寇,毀自己的江山有如狂歡。八月中,他在經筵听課時,對內閣諸臣說:“楊漣等罪惡多端,今雖在獄亡故,其未完贓私,令地方撫按立限追比。”
      
      九月下旬,刑部議罪奏疏呈上后,天啟好像恨猶未解,一口氣批了200多個字,稱六君子為“凶惡小人,目無法紀”。說罪人雖然已庾死獄中,還應戮屍都市,現姑且從輕,以示法外開恩。還特別指示要將六君子案“宣付史館,頒行天下,以示朕仁孝開明之治,以服萬世人心。”(《明熹宗實錄》)
      
      真是昏君、昏話、昏亂思維。一日都不能服人心,居然還奢望服萬世的人心!堂堂大明朝,經過嘉靖、萬曆、天啟這三朝不遺余力地自毀自滅,若要不亡,已是沒有天理了!
      
      反觀草民百姓,卻不乏豪俠仗義之士,敢為六君子伸張。六君子死后,一直在暗中守護的“燕客”仍滯留京中,每每想起六君子的音容,都覺悲憤難抑,慷慨長嘯。一日與人喝酒,又講起六君子冤案,忍不住熱淚涌流,不能自已。他的言行被閹黨偵知,立即派人拘捕。
      
      燕客人聞訊,急忙裝扮成商人,縱馬向南,一日一夜狂奔300里,才逃脫了魔掌。
      
      六君子在獄中的種種情景,就是他冒死寫下來,才傳諸后世的。他的書,僅有薄薄的14頁,書名曰《詔獄慘言》,又曰《天人合征紀實》,逐日有翔實記錄。署名為“燕客具草撰”,据明史專家王春瑜先生說,該人的真實姓名叫顧大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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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【一代名臣熊廷弻從容就戮】
      
      
      六君子全部被害死,“六君子案”卻不能算結束,因為此案的“肇始者”——熊廷弻還沒有處理。
      
      六君子一死,熊廷弻當然也就活不成了,為什麼呢?
      
      明末有人說:“當時失封疆者,不獨一熊也,楊鎬、王化貞安坐福堂,而獨殺一熊,,熊不死于法,而死于局。”(《三朝野記》)這話說得不錯。這里所說的“福堂”,是指刑部監獄,當時人認為刑部監獄與詔獄比起來,不啻是天堂。
      
      熊廷弻難逃一死的原因,首先當然是魏忠賢收受賄賂不成,感到受了愚弄,因此他“誓速斬廷弼”。老魏一發火,誰還能有生路?
      
      其次,就是六君子因“受賄”被拷掠死了,而“行賄人”豈有活下來的道理?因此熊廷弻必須死,一則是為了平息輿論,二則是為了滅口,讓“封疆賄案”成為“服萬世人心”的鐵案。
      
      其三,熊廷弻本人對“行賄案”的態度,也注定他必死無疑。熊廷弻是條好漢,不因楊漣、魏大中曾經力主要判他死刑而銜恨,反而在獄中寫了一份揭帖(宣傳單),力辯楊漣等人絕無受賄事,讓人帶出去廣為傳播。這個釜底抽薪的義舉,激怒了魏忠賢,他焉能不死?
      
      最后還有一條,就是直接促成熊廷弻掉腦袋的人,是閹黨的馮銓。當時坊間有一部繡像小說(帶插圖的章回小說)《遼東傳》刊行,里面專有一章是“馮布政父子奔逃”,寫的是馮銓的老爸馮盛明當年臨敵脫逃的事,大概是把膽小鬼嘻笑怒罵了一通。馮銓讀了后,又羞又怒,疑心是熊廷弻指使人所撰,于是心生歹念,要把熊大人立馬搞死。
      
      本來閹黨關于殺熊廷弻的輿論,是從六君子被逮入京時就開始發動的。先是實習御史門克新受魏忠賢指使,于五月初五上疏“請立誅熊廷弻”。可是在內閣票擬時,閣員們誰都不愿承擔這個殺封疆大臣的惡名,于是建議推遲到秋后再說。
      
      天啟對此很憤怒,發回讓內閣重議,內閣卻以當下的行刑時間不合祖制為由,再次拒絕。
      
      這一幕很有意思。按說這時候的內閣,已經是“閹黨內閣”了,為什麼還要抗命?原來,這是明代官場的一個慣例:主子要殺誰,我沒意見,但是不能讓我來背這個殺人的名兒。古代的惡人,也不是完全沒有榮辱觀的,他們終究有所顧忌,很怕在曆史上留下大的惡名——爹媽給我取了這個名字,可不能讓人千年萬年地唾罵啊!
      
      可是,熊大人必須得死,總要有個人出頭來背這個惡名。
      
      這個人,當然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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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到了八月二十一日,也就是楊、左、魏三人已經殞命后,馮銓趁著在文華殿講筵之机,從袖中拿出一本《遼東傳》呈給天啟看。他說:“此書為熊廷弻所撰,流傳市面,掩飾夸功,希圖脫罪。”
      
      天啟翻開一看,文字很淺顯,哪里會是進士出身的熊廷弻所撰,但是狼要吃羊,有個由頭就行,管他娘的那麼多!于是他下詔,讓內閣速議處決。
      
      內閣其他人仍是不愿沾邊兒,馮銓恰好是八月份入的閣,就由他起草了詔書。按例,票擬文書入宮后,由王體乾先行審閱,王看完后說:“這明明是小馮欲殺熊家,與皇爺何干?”他建議,請皇帝御筆加入“卿等面奏”之語,把殺熊廷弼的責任推到內閣身上。
      
      八月二十五日,皇帝修改過的詔旨下達,里面果然把進呈小說的情節詳細寫出,並且說是“卿等五員面獻”,讓內閣的人一個也脫不了干系。這道奏疏,對熊廷弼咬牙切齒,連“心怀不軌,辱國喪師,惡貫滿盈,罪在不赦”等詞語都用上了,命令立刻把熊廷弼給“決了”(《明熹宗實錄》)。
      
      天啟為何對熊廷弼如此之恨?
      
      因為熊廷弼遭遇的廣寧之敗、河西之失,是在天啟二年,正是天啟皇帝剛上任不久。這是一件很丟皇帝面子的事,天啟耿耿于怀,總要找個人出氣。熊廷弼當然就難逃罪責。
      
      第二個原因,是新上任的領導,往往對前任領導所信賴的重臣有很微妙的心理,不愿意重用、不放心使用,甚至要找個茬子干掉。新領導總愿意使用由自己發現、或自己提拔起來的干部。熊廷弼在第二次出山后,權力遠不如萬曆年間,此外還有一個嘛也不懂的王化貞在掣肘。這就是“一朝天子一朝臣”的中國式定律在起作用。
      
      最后還有一個原因是,天啟也是一個很懂軍事的人,對遼東方面的戰略形勢,他並不糊涂。可能是看出了熊廷弼“最后的奔逃”是在跟他賭氣,因此不愿饒恕老熊。
      
      熊廷弼的悲劇決不是孤立的,他之后的孫承宗也是一樣。在天啟一朝孫承宗恩寵甚隆,但到了崇禎年間就“不得煙抽”了,讓給了袁崇煥。而崇禎皇帝不知兵,也不按牌理出牌,因一次失誤,就把自己應信任不疑的封疆大臣給殺了。這是袁崇煥的命不好。
      
      皇帝有了處決令,魏忠賢心花怒放,但是他知道這熊大人可不是一般人。熊廷弼在遼東鎮守多年,頗得人心,部將衷心擁護,萬一有個不听邪的家伙帶一幫死士來劫法場,那就麻煩了。于是,他讓內閣議一個妥善的處決辦法。內閣議來議去,也拿不出什麼好辦法——哼哼,最好就是不殺。
      
      最終,還是魏忠賢的同鄉、閹黨內閣的黃立极說了一句:“半夜傳旨,即能了結。”
      
      這一句話點醒了魏忠賢,就是這辦法好!半夜下旨,也就意味著要立即處決,等不及天明拉到西市(明代刑場,在今北京西四)去了,只能祕密處決,干凈利落。
  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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